轩然之所以这么兴师动众,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本想借此机会打土豪,立威信,收民心,顺便发一笔小财。
临了,却画风一转,变成了缉捕盗贼惩治不法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不是说此人强收过路费,引发民愤,起了冲突吗?这个游侠哪里来的?”
轩然微蹙眉头,想找报信的小戊问个清楚,小戊却不会骑马,没跟来。
场中“侠客”闻言大怒,嗔目喝道,“小儿!还敢糊弄黑白,颠倒是非!”
“侠客”对着众人解释道:“我来贵里访友,刚要进去,那几个小斯却问我要‘过路钱’,出入这里门竟要收钱?收我的也就罢了,恰巧俺的友人从外边回来,过桥回家,也要收钱,真岂有此理!”
他愤恨道:“俺们气不过,与他们理论,他们就攘臂动手,来打我。我无奈反击,他们打不过,又叫来众人围攻!”
他对侯霸铿然道:“就算尔等人众,某却也不惧,大不了鱼死网破,血溅五步!”
侯霸身形高大,腆胸凸肚,仰着头低眼看人,意态骄恣地嘲笑道:“短竖!身不过七尺高,干瘦如猴,也敢大言!”
侯霸接着道:“这桥是俺家出钱造的,过桥收钱那是天经地义。你这外乡人,与你何干,我侯家贵里,岂能容你造次!”
南侯里的墙垣外有壕沟,沟中有水,里门外有一座木桥,连通里门。
这座木桥长不过一丈,宽不过七尺,是由几根原木钉上木板做成的,勉强能过一辆马车,花不了几个钱。听他言之凿凿,或许真是他家出钱造的桥。
汉光武皇帝之所以能开国称帝,短短几年便一统天下,便是倚仗地方豪强的投效和资助,因此终后汉一朝,对地方豪强多有纵容。
这侯家初来本乡开始,便争强乡亭、斗狠闾里,这两百年来尤甚。
中间也不知换过了多少家主、经过了多少乡有秩蔷夫,虽说也有人因乱纪而伏法刀下,也有人因杀人而亡命江湖,可悍不畏死、僄轻乱法的习气却从未改变。
也因此,侯家从最初的为乡人所轻,到现在的被乡人所惧,轩然的“前任”良乡有秩蔷夫便经常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听之任之,从来不敢招惹。
所以,侯霸虽然表面上恭敬,心里却并不把轩然这只外来的强龙放在心上。不仅如此,反而还认为轩然要想在当地立足,还得巴结和依靠他来统治乡里。
“这游侠为朋友出头,义之所在,不如看在我的面上放他一马罢?”
轩然看那游侠以寡敌众却毫不畏惧,不由起了爱才之心,示意赵信将他带出包围圈,打算隔日再说。
“等等!”
侯霸三步做两步跨过去拦住那游侠,横眉立眼道:“将军亲来,这个面子俺可以给,但你打伤了我的人,却想就这么走了么?”
“你想怎样?”那游侠还刀入鞘,昂首道。
“留下钱来!”
“?”
“俺们侯家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俺侯霸从来就是奉公守法的人!”侯霸高声道:“律法有云,‘伤人当耐,偿钱;斗而未伤人,下爵殴上爵,罚金四两’。两人共八两,八两便是半金,今一金合钱两万,半金就是一万钱。”
侯霸继续说道:“这是没伤人当被偿的钱,你还伤人了,需要加价,共两万。还有,按律,‘赎耐,金十二两’,即一万五千。总计三万五千钱。”
轩然一听侯霸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心有戚戚:“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更怕流氓懂律法啊!”
一个中人之家,家赀不过十余万,侯霸开口就是三万五千钱。
那游侠恼怒至极,反手抽刀,额头青筋迸起,咬牙怒道:“我身上一文也无,你若想要,七尺之躯在此!”言外之意,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场面又陷入剑拔弩张的局面。
“轩将军,你看,他又不肯偿钱,那我就没办法了。”侯霸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道。
他比轩然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轩然嘿然,暗道:“老子是反贼,你跟我讲律法?老子就是律法,哪天少不得要用你的脑袋来树立我的王法,今日却是要便宜你了。”
轩然咳嗽一声,连忙劝解道:“何至于此?二位息怒,区区三四万钱,我替他出了罢。”
又问道:“敢问侯家贵人,这个过桥费是怎么收的?”
侯霸闻言一愣,继而心中充满了不屑,“就知道你人傻钱多”,笑道:“将军好心肠,这过桥费嘛,大人九个钱,孩童四个钱,将军不会是又想替他们出了罢?”
“正是,我初来乍到,出些小钱是应该的,算出个总数,我一并给你。”轩然微笑道,继而又做出一副讨好的样子,问道:“只是,明日的钱能否少收一些?”
“哈哈哈哈,这真是……(超级大傻x)”侯霸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心中彻底把轩然鄙视了。
他忍住笑,故作威严道:“这个贼子在俺们家门前犬吠作恶,俺们只是让他尝钱,这全是看在你的面上。俺们已如此退让,你怎么还想减钱?这未免有些不合适吧,一文也不能少!”
“竟一个钱也不能减?”轩然近乎哀求道。
“一个钱都不行!”
“那好吧。小甲,给钱,请带我向尊家主问好,告辞!”轩然悻悻而去。
“嗯……”
侯霸都懒得搭理,接过小甲的钱袋,返身进入里中,口中嗤声道:“黄口孺子,无胆小儿,还将军……呸!”状甚不屑。
轩然率军回返,身后的乡民个个脸露不屑,有甚者一口唾在地上:“我道是个仁义将军,原来是个软骨头,呸!亏得白日那么卖力干活……”
没行多远,迎面碰上管亥带队赶来,然后一同返回。
行不多时,赵信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埋怨道:“大哥,你今日为何如此……”
“为何什么?”轩然满不在意地接口道:“如此懦弱是吧?”
“我不知道您怕他作甚?还那样拿低做小,简直……你也听到了,那些乡民后来是怎么说您的。”
“你以为我想啊?”轩然叹了口气:“你看看当时的情况,一旦打起来肯定是要误伤百姓,况且他们人数不在少,个个武备齐整,天色也暗了,里中的情况也未知。”
“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日姑且示敌以弱,明日等乡民都出来了,咱们再开过去灭了他家便是,攻其不备。”轩然耐心解释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委屈就受不了了?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宝贝,伤亡一个我都心疼,既然要打就要全胜。”
赵信闻言,精神一震,道:“我知道了大哥。”
“你真的知道了?”轩然问道。
“今夜我亲自带人去探查他们家。”赵信道。
“嗯,对了,那个游侠呢,没跟着来?”
“他呀,好像叫许由,说咱们无胆,不屑跟咱们一路哩!”
“今夜,你可以叫上他一起去。”
“他会来么?”
“会的。”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欠我钱!”
“额……”
翌日。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空中大块大块的云彩,接连不断地遮挡似火的骄阳,清风吹拂起来,为人间提供了大片阴凉。
自入夏以来,近月滴雨未下,终于快要变天了。不过能否下下雨来,尤未可知。
大乱之后又是大旱,这一场雨关乎数百万生灵的存续。
阳谷城外的工地上,沸反盈天,大部分乡民却不是在干活,而是在坐着聊天,扯淡,等着收工,吃饭,领钱!
昨日轩然在南侯里侯霸面前认怂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乡里,所有人都认为轩然是个无胆之辈。而往日里在工地上,轩然以及所属红巾军,从来没有打骂或者敦促乡民们干活,工钱还开得那么高,这就坐实了轩然就是个没胆子的老实人,人人可欺,还钱多。
“干多干少一个样,干与不干都有饭吃有钱拿,为啥要干?”
“就是,咱们就坐着等时辰,倒时他还敢不给咱钱?”
“咱们人多势众,不乘机抢他一把就算咱们知恩图报了,你们可不知道,他们的仓库里钱粮堆积如山呐……”
只是他们并没有看出来,营地里与他们一起干活的士兵少了一小半。
南侯里,几乎所有的里民都去往阳谷城外的工地上干活去了,或者下了田,里中空荡荡的。
还没到收过桥费的时辰,看守里门的只是一个歪嘴的泼皮,正敞胸凸肚,仰躺在孰中呼呼大睡,嘴边还留着一串哈喇子。
一个身影猫腰进去,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用短匕搠进他的胸膛,用力一拧,鲜血喷涌而出。
那身影并不在乎身上的鲜血,却甩了又甩左手沾染的口水,一脸嫌恶,嘟囔道:“婢子养的,臭死了,老是让我干这种脏活。”
他向外招了招手,紧接着,一大队士兵迅速通过里门,向里中开去。
里中有一大半都是姓侯,与侯霸属于五服之内的亲戚有七八户,这些人也被列入了这次行动的目标。
萧竹带着一屯人,在熟悉里中道路的里民的带领下,俱皆长矛在手、刀剑出鞘,挨家挨户,平推过去。
胆弱的侯氏族人,俯首就擒;胆壮的侯氏族人,拔刀相抗,一时间,呼叫连连,喊声不断。
轩然、孙仁、赵信和管亥,则亲带一队近卫甲士为前锋,裴元绍、张彪各带一屯人马为后继,直扑侯霸家的大院。
在侯氏众多族人中,侯霸的家是最大的,前后三进,家里人也是最多的。
前院是侯家招揽来的宾客、死士居住之处。
侯家在本乡横行两百余年,深知一人终有力穷之时,欲要长盛不衰,非得依赖众人之力,借助宾客之势,故此对门下的宾客、死士们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钱、肯下功夫。
别的人家招待宾客的屋舍可能会很简陋,茅屋土房而已,侯家不然,清一色的砖石瓦房,宽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绝无半点慢待。
其门下养的剑客、宾客、壮奴,加到一块儿怕不下三五十人,这要是被他们反应过来,集结起来彼此交手,怕会死伤不少。
只是这会儿他们措手不及,根本没有防备。
侯家的院门都没关,看门的家奴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抓虱子,听闻不好,忙不迭地想要起身关门,为时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