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在前引路,沿着里中的狭窄土路,三人来到弹室,弹室是“里正”的办公之所。
“里正”又称里宰,是为一里之长,负责调查户口,课置农桑,检查非法,催纳赋税等,“选其有辩护伉健者,为里正”。
里正相当于后世的村长,但权力更大一些。
不知为何,里正却不在。
弹室外边,竖了块石碑,高五尺余,宽近三尺,名“父老僤”。
父老僤,就是里中居民为凑钱、凑田地,借给“里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签订下来的券文。
“里父老”和“乡三老”一样,是一种荣衔,身份介乎官民之间。
进出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绳履,强一点的也就是多个帻巾包头,衣服上无一没有补丁的,乃至补丁迭补丁,覆穿踵决,补无可补,包括里监门。
几个孩子在屋前屋后追逐打闹,脏兮兮的,衣不蔽体,鞋都没有。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入学堂,读经书了。
宁家距离里门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院落不大,黄土为墙,柴门虚掩。
周文请轩然稍等,上前将门推开,恭谨喊道:“老师,来客人了。”
轩然往院中打量,简单的一宇二内,屋边有一桑树,枝叶繁茂露出墙外。
少顷,从堂屋中出来一人,看见了轩然诸人,愣了一愣。
此人正是徐杰!
周文谓轩然说道:“这位是徐先生讳杰,字子英,与家师乃忘年交……”
不待周文介绍完,徐杰向轩然拱手道:“见过将军。”
轩然还礼笑道:“今在此处相见,不想徐兄竟是宁公至交,失敬失敬。”
徐杰把轩然、诸葛昝等人请进院中。
轩然令其余随从和马匹留在院外。
院中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将军请。”
徐杰引着轩然、诸葛昝等来到堂屋内。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坐席,放了几个矮案外,别无长物,简朴至极。
主位席上跪坐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老者,正就着透过格窗的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此人便是宁俭。
他听到轩然他们进来了,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并没有起身相迎,看起来颇有些无礼。
轩然不以为意,昂首进入堂中,立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在下轩然,见过宁公。”
“快快免礼,请坐。”宁俭抬手虚扶,说话的声音浑厚低沉,好像是从脚底下发出来的。
徐杰将轩然和诸葛昝引入西面的坐席,赵信、孙仁立于轩然身后,最后他自己上东边座席,相继入座。
宁俭打量轩然,微笑道:“吾年老,腿脚不便,故未能亲迎贵客,请毋见怪。”
轩然嘿然,亦打量坐上老者,不过五六十岁。其头上戴着一梁进贤冠,身上穿着方领儒服,三缕长须垂在胸前,面目轮廓分明,四肢硬朗,眼睛炯炯有神,举止雍容,不卑不亢,俨然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轩然心道:“你这老东西,果然是游侠出身,有几分胆色,分明是老当益壮,哪里有半分走不动道的样子,惹恼了老子,一刀把你剁了,又能如何?别忘了,老子可是反贼!”
这时,周文为在座诸人奉上热汤(白开水),然后入席落座在徐杰下手。
宁俭端起木椀,饮了一口,润润嗓子,打破沉默,开门见山,正色说道:“君今来见吾,是为何而来?”
轩然信口开河道:“一则仰慕宁公高德,二则是为政事而来。”
宁俭从容道:“《诗》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为政以德,施政宽仁,不扰百姓,则民皆乐之。”
“宁公所言甚是。”
轩然虽然嘴上说是,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儒家的仁政“大策”,是个万金油,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宁俭却转口道:“不过,将军当务之急并不在此。”
轩然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道:“请宁公教我。”
宁俭略微沉吟,却没有直言回答,反问道:“将军现今所处何地?”
轩然一听此问,不禁莞尔,这话可不正是他方才考里监门周文的问题么,可细心一想,答案必不是周文方才所答的,却依旧答道:“围地。”
“非也,乃死地耳!”
“死地?”轩然心中一怔,本能地踮起脚尖,右手不自觉按住刀柄,左右观瞧是否埋伏有刀斧手。
宁俭将轩然的动作视而不见,继续道:“将军初来乍到,约束军纪,不敛钱粮,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恩威未立,民心不附;又豪桀横行,群盗环视。君内忧外患,无名无利,岂非死地?”
……
轩然出了“周里”,一路上魂不守舍,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他与宁俭的一席谈话。
他此次前来拜访宁俭,看似恭敬非常,其实只是表象,做一个姿态罢了,就本心而言,他对这次见面只是抱着“千金市马骨”的想法而已。
想他一个后生小子,又是外乡人,甚至还是人人欲得而诛之的反贼,宁俭五六十岁的人了,两人以前从没见过面,难道还能指望一见之下,宁俭就被他的“王霸之气”折服,然后投效于他?
宁俭能不计较他反贼的身份,与他见上一面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他可从没认为自己是个有这么大魅力的人。
况且,就阶级属性而言,轩然把自己归属于农工阶级,他自认为不可能得到官僚和士族阶级的认可和投效。即便真有人愿意投效,轩然也不见得会立刻重用他们。
此次“拜见”,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
不过,在周里门口与周文交谈过后,他的“敷衍”就转变成了“好奇”。
一个泯然无闻,并不出名的乡中三老,却能把一个乡中游侠教化成这样一个不错的弟子,而且与徐杰有这样不浅的交情?
两人初次见面,交浅言深,君子所忌,然而宁俭却毫不遮掩,坦诚直言,并不忌讳他反贼的身份,明确地指出他的要害,这就让他肃然起敬了。
他所为者何?无非是为了百姓,当然这个“百姓”是加了引号的。
“死地,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
轩然知道这是宁俭的暗示,暗示他去剿匪,先除外患。
可是,轩然心中自有一番想法,当然不肯乖乖听他人摆布。
他这几天在官寺翻看文牍,家訾不足千钱,家徒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
他又非铁石心肠,怎会不怜悯恻然?何止恻然怜悯,简直触目惊心。
对当世百姓的困苦他虽有过耳闻,也间或见过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
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
他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他想收拾乾坤,却知非一日之功,更何况以他今时今日的渺小微薄势力。
是以,他先向宁俭请教治民之事,就是想救济本地百姓于急难,不料宁俭却拿施行仁政这一套说辞来敷衍他,继而成功转向如何剿匪这事上来。
宁俭或许说得有理,又或许真的心存百姓,可是即便他自己出身寒门,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和观念全部来自于士族阶层,他的立场自然要先维护士族的利益。
乡民并非不勤劳,却依旧贫困的根结所在,正是士族阶级的制度盘剥,他要打破这个制度,势必要动士族的奶酪。
关乎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所谓的“仁政爱民”也是可以弃之如蔽的。
但宁俭同时又提出打击豪强,让轩然有些始料不及。
他不知道,豪强和士族同属于统治阶级,但又属于两个不同的利益集团,他们之间有区别,但又能相互转换。
士族通常以诗书传家,以土地收益为生存资本,通过培养家族政治人才,参与朝政为目的,通过掌握政治权利和政治资源以维护和扩大家族利益。土地是他们的根本,人才是手段。
而豪强大姓却是大多通过贩卖走私,强取豪夺,豢养死士,违法乱纪,攀附权贵以发家,乃至无所不用其极,颇有黑社会的性质。虽终以获取钱财为目的,却又与纯粹的商贾不同。
豪强崇尚暴力,无视法纪,扰乱秩序,而士族则强调在他们主导下的法纪和秩序。
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竞争关系,甚至是矛盾体,士族一般会抑制当地豪强,而豪强则会勾结权贵打击迫害士族,互相争夺政治权利。
两次党锢之祸,处于深宫的宦官之所以能权倾天下,就是因为全国各地大批豪强的投靠,充当其耳目和打手。
豪强则利用宦官的中枢权利,打击和迫害与他们作对的士族,从而获得地方的政治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东汉中后期,地方豪强压制甚至驱逐、迫害郡县长官的事情屡见不鲜,所谓“宁负两千石,不负豪大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所以宁俭极力怂恿轩然,一则剿灭土匪,二则打击豪强。
之后呢?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一个外地人,在当地没有任何根基,能翻出什么浪?
正想着,轩然一行已到阳谷城北门,顺道去城西营地查看工程进度。
同行的还有诸葛昝和徐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