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然返回城中,这才细细打量这座属于自己的小城。
墙垣不算高大,但外有长沟,环城一周,引谷水流入其中,是为护城河,河水不算宽大,却清澈见底。
护城河与墙垣之间,种植的尽是桑树,根深枝茂,叶子青翠。
其间点缀着些残花,半黄半绿,混在一起,色彩斑斓,如一条彩带,绕墙似抱,在阳光下甚是显目。
树下有一条不甚宽广的道路,可容车过,刚才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跑步,落英缤纷,甚是惬意。
进入城中,道路两边的屋宅青砖灰瓦,古色古香,踏在青石板上,聆听头顶的树叶在清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如同天籁。
路上的青石板被打扫地干干净净,洒了水,青润润的。
城中除了一条纵贯南北的大道,还有三条东西走向的小巷,把小城分成均匀的八个部分,像一个“非”字。
每一条小巷便是一个“里”,共有六“里”,每“里”住户不多,大约四五十户。
小巷与大道的交汇处设置有“里门”,这是出入里中的唯一通道。
旭日高升,街上行人渐多,城中的百姓陆续出门,忙碌柴米油盐之事。
本来,街上是很脏很乱的,也不平整,坑坑洼洼,现在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干净整洁,路边的污水坑也被填平了,都很诧异,而后欣喜起来。
良乡的官寺(乡政府)坐落在城西,即“非”字的中间左半边的那一“横”。
乡寺坐西朝东,背靠城墙,三面又有垣墙包裹,与西面城墙形成一个“巨”字。
乡寺几乎占了整整一个“里”。
乡寺的街对面是一片空地,约有篮球场那么大,便是乡中的“市”了。
“市”分几种,在县城里的是“县市”,在乡里的是“乡市”,在亭里的是“亭市”,有些里中还有“里市”。
“县市”就如后世的“市场”,有墙垣,有店铺,有货仓,有专门的机构和人管理。
“乡市”、“亭市”、“里市”则就如后世乡下的“集”,在特定的日子里,老百姓约定俗成、自发聚集,买卖货物、互通有无。或五天一次,或十天一次,或半月一次,一般“大市逢五,小市逢十”。
“集市”旁边是乡亭的亭舍,亭舍外也有墙垣,它们一同占据了“非”字中间右半边的那一横。
所以城中其实只有四个“里”了。
轩然与管亥、赵信、孙仁等人,来到乡寺(乡政府)大门外,负手抬头。
只见这官寺占地颇广,围墙甚高,门前立了一个桓表。
大门两侧站着两个雄壮的红巾军执戟卫士,一个叫牛蛋,一个刘仲,观其庞大的身形,颇为庄严显目。
进入官寺大门,轩然举目观瞧,这院子不小:
左边临墙是马厩,能容下十余匹马,还有鸡埘、茅厕,鸡埘中阒然无声,只见空笼。
右边有菜畦、水井、厨房。水井上有竹席盖,以防落叶灰尘,菜畦外围篱笆,其中放了十几匹马,将菜地踩踏得一片狼藉。
轩然叹息道:“可惜了,好好的一块菜地。”
赵信闻言,摸摸脑袋,呵呵一笑。
院子正中间,是一栋颇为高大的殿宇,虽然陈旧,年久失修,却掩饰不住它的气派。
殿宇的匾额上赫然写了四个大字“汉并天下”,古朴雄浑,慷慨激烈,有自豪之意,似先汉之风。
轩然惊奇道:“一个小小的乡邑,竟有宫殿?奇了怪哉。”
一个乡佐小吏刚好如厕出来,为他解惑道:“此处,原为前汉梁王之女安平郡主的封邑,故有此殿。后来梁国国除,此邑亦被废置,止留下此殿。”
轩然入主阳谷城,并没有为难这些乡佐小吏,他们可以选择可以留任原职,也可辞职归家。
“此殿用作乡寺,应是违制僭越,为何没被拆除?”
那小吏却不会答话,径直往堂中而去,有些无礼。
赵信想要出言呵斥,被轩然止住,自顾自地想道:“想来此地偏僻,没有什么大人物来过,乡吏自然不会主动上报,失去这豪华的办公场所,就算被揭发出来也并非他们的过错,毕竟不是他们所建,乃历史遗留问题。”
此时的**集权并没有后世严重,僭越违制并不被过分追究,批评辱骂天子也是稀松平常(只要不是当面去骂),自称为“龙”“凤”的常有。
又或许因为此殿是坐西朝东,不是严格的皇家“定制”坐**南,才得以幸存罢。
殿堂前有台阶。
上了台阶,推门进去,堂内四面开的都有窗户,光线透过窗花投射进来,显得宽大而敞亮。
两排高大的柱子撑起厚重的屋宇,以柱子为界,把大堂分为左中右三部分。
中堂的陈设则略显简单,当中一个坐榻,榻前放了一张长案,案上有一支青铜灯架,一些竹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具、装饰之物,寒酸地与整个楼宇极不相称。
大堂左侧也有一些坐榻和矮脚桌案,用屏风隔成几个区块,那是乡佐小吏办公的地方。
每个区域分管不同的职责,有管徭役的,有管户口的,有管农事的,有管听讼的,诸如此类。
刚才的那个小吏便坐在听讼的隔间里。
大堂右侧只堆放了些杂物。
“乡寺”一般都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边官寺,后边官舍,中间用院墙隔开,有门相通。
官寺是用来办公的,乡有秩蔷夫、佐史平时都在此处理公务,官舍是用来居住的。
绕过大堂,轩然来到官寺的后墙,墙上有三个院门,可由此进入官舍。
三个院门分别通往三区独立的院子,一大两小:左边是佐史的集体宿舍,右边一处为游徼驻足办公之地,中间那处大的院子便是本乡有秩蔷夫住的。
佐史的集体宿舍里原本住着十几个人,现在走的还剩几个人了,不知道这几个是决定留下任职(从贼),或是还没来得及搬走,或是在犹豫观望。
原来的游徼昨日已在城墙上战死了,属于他的那处院子,现在是轩然那十个少年亲兵的住所。
游徼,秩百石,负责“徼循禁贼盗”,是由郡中派下来配合县乡维持治安的,就好比郡级的治安巡查员,更多的是与县直接发生关系,对县级主管负责。
游徼通常不止负责一个乡,像小一点的乡,一个游徼得负责两三个,所以需要不停地巡查各乡、诸亭。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游徼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
但人不是铁打的,也不可能每天都巡查,而且游徼的任职多为本乡人,故而被视为乡官,所以在乡寺中通常会给他留一个小院,连办公带歇息用。
良乡是大乡,辖地甚广,比得上一个小县,而且多为山区,盗贼多发,全乡有四五千户,设有秩樯夫一名,游徼一名,掌一乡之事。
“有秩”是百石吏,由郡中任命管辖,多由本乡人担任。小乡的樯夫“无秩”,斗食小吏,由县中委派。
“蔷夫”之名本为农夫别称,后渐变为一种官名,名之来源如此,其责自重在民事。
与后世相比,蔷夫类似乡长,游徼类似派出所所长。
一乡之中,有刚强乡宰,则一乡不敢言,“乡人但闻蔷夫,不知有县。”
蔷夫所辖虽不过一乡之地,百石或斗食而已,但权力极大——“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并职听讼。”
即一乡蔷夫除了治安外,举凡国家赋税、厘定户口、征发徭役、平赀定户,以及诉讼、教化、劝课农桑诸事,事无巨细,皆由其一人主之。
其所管诸事之中,最关系到普通乡民切身利益的,也是权最重者,自然便是赋税和徭役两项。
轩然迈步进入官舍中间那个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大榆树,枝叶繁茂,高耸入云。
榆树遮住了日头,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恰有一阵凉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飘飞旋舞。
院子里头是一套砖石结构的房屋,一宇二内的样式: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室,角落还有一个低矮的厨房。
大概建造的时间比较长了,屋舍的墙壁、木门都有些陈旧,檐口下铺陈的方砖也坑坑洼洼,厨房的屋顶上还有杂草冒出。
总体来说,尚且整洁干净。
最里面的院墙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破旧木门,门轴都被虫蚁蛀蚀地摇摇欲坠。
打开一看,好大一块后花园,只是荒废得久了,除了几块假山的遗迹,只剩荒草,间或有几只黄鼠狼和老鼠出没。
时值六月盛夏,不知里面有些什么虫蛇鸟兽,没人敢进去一探究竟,赶紧将门重新关上,栓好。
走进正屋之中,堂屋地面上铺有大块的方砖,墙上涂了白垩。
正对着门,背临墙壁,摆放了一张案几,几后有“榻”。
案几上的一侧堆放了不少竹简,另一侧是个笔架,其上有几支毛笔,又有砚台、砚滴等物。
在案几前面,放了两列“木枰”。
“枰”和“榻”一样,都是坐具,不同之处是榻大一点,可以两人共坐,枰小一点,只能容一人坐。
屋内的榻上与枰上,铺的都有席,在榻上所铺的苇席四角,还放了四个石镇,俱为虎形,这是防止席子在使用过程中发生卷折。
案几的后边墙角处,放了四个竹苇编成的箱子。
里边都是成卷的竹简,青翠莹润,每根竹简都有一尺长。
这些便是本乡的文牍了,大多是一些本乡的册籍和历年上缴的赋税资料,有些是以往办过的案子,有些是国家、郡县传达下来的诏书、公文。
堂屋两侧的卧室里,只有一张榆木制成的床,坚固耐用,长约八尺,甚是宽敞。
床上铺有蔺席,还有被襦,以备夜晚凉时用来盖,床头有一只马鞍形的木枕。
整个过程轩然看得比较仔细,这将会成为他的住所。
不过,当留守华山寨的杨智押运着钱粮物资,护送雪儿、张宁、钱妻等女子眷属抵达阳谷城后,轩然只得把官舍里的三个院子全部腾空,让给女人和孩童居住。
其他男同胞都被他一股脑赶去了乡寺对面的亭舍居住。
“亭者,停也”,亭不但是最基层的治安单位,并且有接待过往官吏、给远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责任。
而“乡亭”位于良乡的治所阳谷城中,所以“亭舍”颇大。挤一挤,住个百十号人,不成问题。
他自己则叫人把大堂一侧的杂物清空,放置了一张床,睡在大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