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然带来的那批物资中就有不少绢帛,要做衣裳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材料,只要找来裁缝或叫钱妻帮他做也可以,他却偏偏要去绸缎在买,花那些冤枉钱!
此时,他正用剪刀裁剪丝帛,向钱妻借来针线,缝制裤衩,用以换洗。钱妻见他一个大人男竟然做女人的活计,大惑不解,想去帮忙,问他做得是什么。他只微笑不语,裤衩这个东西此世却无,又涉及私密,哪敢宣之于口,怎能假借她人之手?
这时,钱进从外面回来,却是垂头丧气,如斗败的公鸡。他见轩然在摆弄针线,也忍不住大奇,跑过来询问。
轩然自是不说,却调转话头问他:“钱还了?”
钱进摇头,然后点头,又摇头。
轩然不解,再问:“到底还了没有?”
钱进只是唉声叹气。
轩然见他带出去的钱袋已经不在身上了,应该是还掉了,又问:“借据拿回来没有?”
钱进终于开口答道:“没有。”
“什么?”轩然站了起来,发现钱进的半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底怎么回事儿?”
钱进道:“钱不够。”
轩然愕然,难道是他算错了?当即又算一遍:“本金三千,月息三百,还不到一个月,本息合计三千三百钱,我给了你五千钱,怎么不够?”
细细询问之下,方知钱进向聂家借钱的时候,所签文书上写得清楚:“借钱三千,一年后还,月息什一(百分之十)。”坏就坏在‘一年后还”这四个字,本该是“一年内还”,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别。
不知是钱进当初签订文书时没注意,还是饥不择食,亦或故意约定一年后还,以便留出更多时间“以钱生钱”。
轩然一阵无语,道:“虽然约定一年后还,提前还也不是不可,大不了多给他一两个月的利息,难道他不准?”
“起先他说可以。”
“然后呢?”
“然后又说不行。”
“既然不许,那你带去的钱呢?”
“后来又准了。”
“那借据呢?”
“他说可以提前还钱,但还是按一年的利息算!”
“我靠!你同意了?”
“不同意!”
“然后呢?”
“然后,钱进了他聂家的大门,只见进去的,从没见出来的,我不同意,他们就动起手来,强抢了去,说是‘预付款’。我与他们理论,他们便用拳头跟我招呼,还说剩余的钱要我在年内还清,要不然……”
“要不然怎样?”
“拿我妻、子去抵债!”
“……”
轩然算是彻底明白了,秦虎昨晚说得对,聂家的钱不是那么好借的,不,聂家的钱好借,但不好还!他们分明就是鱼肉乡里的流氓恶霸,有理他们便与你讲理,若是没理,他们的拳头便是道理。
钱进久居聂城,难道不知聂家的厉害?竟然还敢去借钱,看来当时他当真是走投无路,“饥不择食”了。
轩然叹了口气:“那剩余的‘欠款’,你还打算还吗?”
钱进噗通一声,又给轩然跪下,哀求道:“不还又如何,总不能把妻子抵给他们罢?求您开恩,救救俺们一家!”
轩然气急:“求我开恩,你怕是求错人了吧,你应该去求聂家!”
“我求了,头磕了无数个,没用,那‘聂阎罗’吃人不吐骨头!”
“你现在知道他叫‘聂阎王’了,当初脑子长哪儿去了?”轩然没好气道:“我告诉你,聂家已经盯上你了,这钱你是还不清的,有多少钱也白搭!况且,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若是全搭进去,就说什么也晚了。身上没钱,寸步难行,你应该体会比我深!”
钱进不听,叩头不止。
轩然无奈,忽然想起一事,想要试探一下他,蹲身下去,附耳轻声道:“依我看,聂阎王怕是看上你的妻了,你若识时务,主动献上去,或许还有救。”
“你也知道了?”钱进闻言,张口反问道。
“我靠,还真是!”轩然心中暗骂,他本是猜的,现在却是坐实了,下意识地瞥一眼正在房中帮他整理床铺的钱妻,温柔贤淑,弯眉秀目,前凸后翘,臀部浑圆,长成这般模样,也难怪被别人惦记。他哀叹道:“红颜祸水啊,乱世之中,若无本事,连自己的妻女都保护不了,老婆再漂亮,终究还是别人的。”
又想起隔壁的雪儿美眉,“再有几年,天下彻底大乱,届时诸侯混战,兵祸连结,你又会有怎样的悲惨境遇?”竟打了一个寒颤,像是自己心爱的东西眼看着就要被人无情地打碎践踏。
“是了,除了聚众自保,别无他途了。”他暗自下定了决心。
若要聚众,有两个途径,一个是做官,名正言顺地聚众养兵。可是,他一个空降“黑户”,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后世寸步难行,此世也一样。此世非常注重一个人的出身,官籍名册上查无此人,既无任何宗族势力、人脉关系,也无丰厚的钱财家资,不通“经学”,亦不知官场世故,连个进身之阶都没有,依靠朝廷这棵大树在体系内发展势力是不可能了,时间也不等人,容不得他慢慢来。
官途不通,那就只有造反了,学刘邦!太平盛世造反就是找死,可是现在是乱世,造反反而最有前途,成王败寇嘛。
既然决定造反,就要拉起一支队伍,要拉起一支队伍就必须要有骨干人士,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钱进算一个,张勇只能算半个,只要再把秦虎和张彪争取(忽悠)过来,就可以开张了。
“嗯,现在关键是要帮钱进下定决心与自己一条道走到黑,那就不能轻易再给他半毛钱了。”轩然在内心打着小九九,一边把钱进从地上拉起来,道:“为今之计,还有一条路。”
“什么路?”
“远走他乡,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话虽如此,可是……”钱进有些不太认同:“现在再难,日子也还能勉强过得下去,至少还有这宅院和床榻,一旦背井离乡,那便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连个遮风挡雨的住所都没有了。”
轩然耐着性子反问道:“你以为你还能在这聂城待下去?现在不走,等债主讨上门来,你还能走得掉吗?”
钱进还是不愿意走,嘟囔道:“这不还有大半年时间嘛?我们再加把劲,或许就能把钱挣回来。”
轩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搬出了杀手锏,凑近他,一字一顿道:“你别忘了渎亭之事,若是东窗事发呢?你想坐以待毙么?”
一句东窗事发,好似晴天霹雳,钱进差点吓得瘫软下来,被轩然拉住,手指却不住地抖动,再无异议:“我什么都听你的。”
“好,我们等下就去张彪家,看望他的老母亲。”
“诺。”
“你去看看,还有没有酒肉,再扛一袋粟米。”
“行。”钱进反应过来:“什么?一袋粟米,用得着这么贵重么?”
一斛粟米寻常年月市价也就一两百钱,并不很贵重,但现在是青黄不接之时,有价无市,有钱也买不到。此时的聂城之中,估计没有几家能拿得出一石粟米的。
一斛合后世两万毫升,若是水,重约二十千克;一石即一百二十汉斤,合后世三十千克。
一斛上好的粟米,约重十三四五千克;一石粟米便是三十千克,前后相差将近一倍,或云“斛”为小石。
此世,朝廷给定的口粮标准是一个成年人日食六升,约0。8千克,因无肉菜又无油水,比后世正常人吃得多一点儿。
轩然来自后世,体内还有些许脂肪、油水存留,菜食又差,胃口不太好,饭量一时间还上不去,一日三顿,勉强能吃三升。
贫家小户,也没有人能吃够六升的,一天两顿,日食一两升,也能吊住性命,熬成稀粥,再加一些野菜、槐树叶之类,可以果腹。干饭是没有几户人家吃得起的。
轩然随手一挥,就搬出一袋粟米,远远不止一斛,可够寻常百姓全家吃一个月了,如何不贵重?
钱进哪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若能得张彪效力,轩然何惜一石粟米,一斗金也舍得,只要他有。
张彪也住在城东的街南,距离钱进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他家的宅院不但小,还很破落。黄土夯成的墙垣,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木门上尽是裂口、缝隙,漆也掉了大半,黑一块、白一块,便如牛皮癣也似。
钱进一肩扛着粮袋,一手提着一块腊肉;轩然只捧着一坛酒,一手敲响了张彪家的院门。
过了许久,张彪才来开门,只一日一夜,却见他头发蓬乱,眼睛红肿,形容枯槁了。
轩然猜测,或许其母的病情不但没有得到医治,或又加重了,于是关切地问:“阿母如何了?”
张彪忍声道:“医工看过了,说邪气已深入心肺,吃什么吐什么,药食不进,阿母怕是熬不过去了。”说罢,自责不已,偌大的汉子,竟又垂泪了。
“啊?快带我们去看看。”轩然说道。
院中只有两间低矮的土房,穿过院子,进入屋中。屋内狭窄,地是黑土,没有铺砖,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张木床、一个简陋的案几。案几上一盏陶碗,碗边破了个口子,里边存了小半碗水。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木床上躺着一个老妪,脸颊枯瘦,眼窝深陷,额头上的白发也已掉了大半,裸露出一大块干燥的长着黑斑的头皮。身上盖着两层破旧的被褥,其中的一床应该是张彪的。整个室内,暮气沉沉,很是压抑。
老人已不能进食,连水也喝不得,还经常陷入昏迷之中,在这个时代,纵有灵丹妙药,也是无用。谁都看得出来,她时日不多了。
张彪跪在床前,欲将其母唤醒,告知她有人来看望她了,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微弱的呼吸却还在的。
轩然阻止了他,道:“不必了,醒了反倒痛苦。老人家辛劳了一辈子,却没享到半点福气,为今之计,我们应该尽最大的能力,让她老人家风风光光地走。”
钱进点头赞同道:“此乃正当大事,马虎不得,须早做准备。”
张彪亦连连称是。
“需要什么,你来说,我来记,有纸笔没有?”轩然道。
当然没有,看这室内的陈设,估计找不出半件带字的东西。他们只得出到院中,轩然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记。
钱进最为年长,或经历过许多红白事了,说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轩然初来乍到,不知此世的风俗,不便插嘴,只卖力写记……
从寿衣寿材,到宴请宾客,再到出殡下葬,林林总总,写了二三十条。最后,最关键的,归根到底就一个字:钱!
红白大事,只要经历一次,就要倾家荡产,后世如此,此世亦如此,况且还是灾年。
看着总计出来的那个串数字,张彪最先表现难色,别说五万钱,就算掘地三尺,砸锅卖铁,他家也凑不出一个零头。
钱进亦为难,看着轩然,试探道:“要不要再算算,精简精简,能省就省,或许能少一大半。”
轩然暗暗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所有身家,并把所有物资折算,刚刚够。
他看了看张彪这倶几近八尺的大汉,其既失落又希冀的眼神,毅然道:“我出了!”
果不其然,张彪闻言,泪如泉涌,一下拜倒在轩然面前,泣涕道:“若能风风光光送走阿母,我愿做牛做马,以报主公大恩!”竟然不惜拜他为主了。
秦汉之时,去上古未远,民风淳朴,视死如事生,死不可怕,关键是要死得其所,死得风光,或有云:“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大丈夫当立功边疆,马革裹尸而还!”
轩然连忙将他扶起,劝慰道:“汝母便是我母,全人孝道,义不容辞,快快起来。如此说定,各自分头行事。”
出了张彪的家,钱进拉住轩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您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为何如此慷慨解囊,不惜赔上我们所有的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