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大老远就能看到亭院中那根丈余长的柱子高高耸起,名叫做华表,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也终于知道了此亭名叫渎亭,渎亭对面的那个“里”名叫“渎阴里”,相传古渎水从北面经过,因而得名。
亭舍的院子不小,地基稍微高过路面。
登上门阶,门边侧塾中还是坐着那个老头,姓周,又瘦又小,脸上净是皱纹,山川沟壑也似。
塾内陈设简陋,一张座榻和一方小几,几案上放了一个陶壶和一个木碗,仅此而已,再无其它。
塾中的三面墙上倒是被画像贴得满满当当,估计有好几十、上百份,层层叠叠。画像是纸做的,但纸质不好,无论新旧,皆粗糙而泛黄,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的头像,勉强可以分辨出男女、年老的、年轻的。
每一幅画像的旁边皆写有数行文字,注明了姓名籍贯和相貌特征以及所犯事由,还有一枚鲜红的印章。这些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轩然被第一个带入侧塾,将他的头脸按在墙壁上,一一对比,看看墙上有没有对得上的画像。
近百份画像,总有几个似是而非的,又因为没有明确的身份证明,经过一番仔细盘问之后,亭长和求盗商议决定,暂时把轩然关进犴狱,过一段时间再说。
犴狱应该是在后院。
他被求盗和一个亭卒押着进入亭院之中,才发现,亭舍有前后两进。
前边这个院落较小,中间是片空地,刚才他在外面看到的华表就竖立此处。
里面正对大门是三间屋舍:一间堂屋,两间卧室,标准的“两房一厅”样式。
左边紧挨着院墙有间小房,是厨房,厨房旁边有一口水井,上面盖了一张破旧草席,井边还有两只木桶和一个木盆,一只桶上系有麻绳,木盆缺了个口子。
右边相对是个马厩,厩中栅了匹老马,马厩边上是茅房,
后院较大,客舍也多,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后院。
最里边墙角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便是犴狱。犴狱,即拘留所,辖区内若有作奸犯科之辈,重的送去县里,轻的就拘留在此。
犴狱虽然矮小,或为节省建筑材料,却往地下深挖了许多,低于地面有三四节台阶。
此时,天已大亮,进入犴狱中,却觉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刺鼻味。
室内的窗户开得很高,约有脸盆大小,却有且只有一个,一旦把门关上,那就是唯一的光源,根本看不清事物,得点燃火把才行。
狱室不大,角落放了个冰冷的火炉,边上放了一柄生锈的短刀,刀刃上面粘着些不知名的焦状物体,墙边一张粗陋的桌案上摆放的皆为刑具,从屋梁正中垂下一对铜环,地上、墙上血迹斑斑,煞是阴森恐怖。
不由分说,他们便把轩然吊在了铜环上,双脚离地,更让他浑身发憷的是,一个亭卒正在剥他的衣裳和裤子!
不多时,轩然便赤条条,浑身上下就只剩那条裤衩了,那亭卒和求盗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对着他的裤衩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亭卒啧啧称奇:“这人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模样还俊俏,若不验看验看,还以为是个娘们儿!”
求盗微笑着说道:“失望了?”
“中看不中用。”
“或许将就着也能用!”
亭卒翻着白眼:“就是不知道能受得住几样?”说着,不知从哪拿出一根大针,往他眼前比划,一边解说,“这个叫做刺甲,刺过后再使之爪土,指甲就会脱落,十指连心,疼彻心扉。”
又拿起那火盆上的短匕,道:“烙肉,用火将拍髀烧热后,再塞到犯人的腋窝下或者肘弯,迫其夹住,一松开,往往便有大块的皮肉脱落,端是狠毒无比。这个我最喜欢了。”
求盗则从墙壁上取下一支**,话不多说,便抡了起来:“我倒是独独钟情这**……”
……
牢门关闭,把世界关在外面,也把光明拒之于门外,室内重归黑暗,他的身上纵横交错了几十道血色的伤痕,但他未曾哼出一个字!
曾几何时,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内心酸楚、惊惧、惶恐,五味杂谈,还有恨,恨这天,恨这地,恨这世道,哪里还有半点穿越时的新奇与激动。
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
不多时,钱进和张勇也被关了进来。
待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轩然终于忍不住痛,急声道:“快帮我解下来。”
他们这会儿适应了牢中幽暗的光线,才发现敞胸露腚光溜溜被吊在上面的满身血痕的发音者竟然就是轩然,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
于是七手八脚,将他解下来,也亏得这里只有这一间牢房,若是分开关押,轩然不知还要被吊多久。
轩然落地之后,先揉了揉手腕,继而寻找到被脱下来丢在案上的衣裳,哆哆嗦嗦地穿戴起来,或是衣裤频频碰到伤口,疼得他直吸冷气也不顾。又一边检查自己身体上的零件,一边是后怕,若是方才那鞭子抽在他的关键部位,不须多,只一鞭子就能毁了他的**子!
“**妹!”轩然爆了粗口,咬牙切齿道:“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于是抓起案上的短匕和铁钎,他们若再进来,就准备拼个鱼死网破!
喘匀了呼吸,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问钱进:“你们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钱进并不着急回答,叹道:“你也看到了沿途的景象,田地荒芜,路有饿殍,去年一年全无收成;没有粮种,今年的春耕也就无法进行,今年也必是一个灾年,税赋也就收不上去,他们也便少了俸禄,要想活命就得想办法搞钱,弄粮,种是来不及了,那就只有坑蒙拐骗抢。他大小也是个亭长,手上有些权利,自然不用明抢,就逼我写了信,叫家中拿钱来赎。我家早就揭不开锅了,这趟出来的本钱还是借的,哪里有钱给他们,直娘贼!”
轩然问道:“战乱既然大致平息,大乱过后必有灾荒,朝廷就没想到赈济?至少,地方官府也会借贷粮种给百姓罢。”
钱进答道:“皇甫嵩担任冀州牧,他是平乱的首功大臣,有威望,有面子,也有见识,奏请朝廷免了冀州一年的税赋,也仅此而已,赈济却是没有的。国库空乏,朝廷也早就揭不开锅了,不然皇帝为何像恶鬼似的急着敛财。广宗、下曲阳,皇甫嵩接连斩了十数万降民,这是为何?朝廷不愿出钱出粮,也出不起,养不活这些降民,放了之后不久又会起来作乱以求得活命,所以只能杀了以绝后患,听说还筑成了京观。”
冀州得了皇甫嵩的恩泽,减免了今年一年的赋税,其他州郡就没这么大面子了。就比如与冀州毗邻的兖州,同为战乱的重灾区,乡野荒芜,城池破败,府库尽焚,地方赈济的钱粮定然是拿不出来的,不仅没有赈济,而且赋税照旧。百姓无税可征,朝廷、州郡却急等着用度,怎么办?
钱进继续道:“上边张张嘴,下面跑断腿,下至乡亭小吏,上至郡县长吏,出身好、靠山硬的自是不须担忧,其余的要想不受罚,免责,或考绩评优,少不得拿钱打点一番。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养活自家的宗族老小、娇妻美妾、成群的奴婢、门客、幕僚,锦衣玉食。地方豪强、世家大族他们不敢动,就只能拿我们这些黔首‘熬油’了。”
或是想起了在家挨饿受冻的妻子,以及即将上门的债主,钱进垂泪道:“这世道,官吏横征暴敛,豪强凶恶如狼,道路盗贼横行,黔首百姓安稳的营生是做不下去了,这可怎么活啊?”
又环顾狱中的血迹斑斑,怆然道,“这牢狱之中,不知已经被拷掠、勒索了多少行客了,有身份有地位的士族、官吏,他们自是好吃好喝地迎送;若是寻常百姓夜宿,少不得会被勒索一二,似我等商贾贱民,身怀财货却无权无势,大概是不能幸免的,轻则破财免灾,重则人财两空,抛尸荒野。如今连我这本地人也不放过了……”
通过钱进的这番话,轩然大致了解了这时代的生存状况,也才意识到后世的生活与此世相比,简直就是天堂一般,至少生命财产有保障,再如何落魄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却说当下,轩然该考虑的是如何保全身家性命,逃出生天。
于是,他蹑手蹑脚,踱步至门后,轻轻拽了拽门柄,纹丝不动,又围着狱室查看四周。因为犴狱设在地下,虽然四壁是土石夯筑,要想挖洞出去,短期内却是不可能的,他等不及了,谁知道明天,甚至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终于发现了那扇窗户,他拿手比划了下,窗户很小,不及一个成年人两肩的宽度,而且中间还被隔了一道横木,呈“日”字形状。他看了看手中的铁钎和短匕,又看了看钱进,目光最后停在张勇身上。
钱进虽然瘦小,骨架却颇大,张勇却是一个七八九岁的孩童,只要把“日”中的那根横木去掉,就能爬出去。
轩然暗呼侥幸:“好人有好报啊,没想到自己无意中救下的孩童也可能会救自己一命。”
但他并不急着去锯那根横木,因为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只有等到晚上。
他蹲下来暗自计较:“若是等下有人进来,应不应该把他干掉,然后乘机夺路而逃;还是韬光养晦,等待晚上?”
前者有风险,而且风险极高,亭中一共有五个人:亭长、求盗、亭父、两个亭卒,即便能冲出犴狱,可外有院墙,被发现之后就是以一敌四,或以二敌四。他自忖可以打得过那个老迈的亭父,其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都没有把握。钱进羸弱,张勇幼小,估计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拖后腿。一旦失败,毫无疑问,那就是死路一条,不仅死,甚至死前还要经受无尽的酷刑和折磨。
后者相对保险一些,唯一担忧的是黑夜到来之前,那些人会不会进来再把他吊起来毒打一顿,然后分开关押,或其它不确定的事情,那就相当于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他纠结着,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一边百无聊奈地用铁钎打磨那柄短匕,发出膈应心脾的**乱音。他打磨地很克制,很缓慢,尽量让这声音细小,再细小,直到把匕首的一侧刃口打磨成锯齿状,另一侧磨得锋锐无比,通体光亮如新。
轩然应该庆幸,今天白天一天都没有任何人再光顾这间牢室,更庆幸他们竟然没把这些刑具统统收走,包括案上那柄用来烙肉的锈迹斑斑的短匕,或许觉得麻烦,或是没必要。
他们似乎被世人遗忘了,也忘了他们需要吃饭。
当他期盼的黑夜终于来临,他内心忽然觉得这黑暗竟是如此亲切可爱。
他忍住内心的激动,等待最佳时机,然后摸着黑,把桌案缓缓挪至窗下,蹬上去,开始锯木头……
他屏住呼吸,动作很是轻柔,生怕发出哪怕任何一点儿声音,导致功亏一篑……
他能感觉到手中的短“锯”一点一点嵌入木头之中,当每深入木头一分,他便多一分快感,即便腹中空空,汗流浃背。
当锯断了一端之后,他轻舒一口气,为保险起见,又开始锯另一头。
他右手酸胀疼痛,便换左手,却始终不让钱进上来帮忙,他不是不信任,而是害怕出任何一点差错,这事关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