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淮沪吟(上卷) > 第一回 穷儒士误入迷津路 南柯梦人兽劫余生

第一回 穷儒士误入迷津路 南柯梦人兽劫余生

    悠悠岁月人世间,治**邦有几贤?

    休言盛世粉太平,干戈未息起狼烟。

    弱肉强食文明史,英雄盗贼一线牵。

    是非功过说不尽,唯有日月悬青天。

    这八句诗乃是清末年间,庐州城内一姓朱名闵字登科的穷儒生所吟诵。此人年近五旬,孑身一人。自幼习文,热衷功名,读书十分刻苦,起五更睡半夜,不分严寒酷暑。加上天资聪明,天性灵悟,读书涌经,过目不忘。把个《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读得烂熟。虽不敢说倒背如流,倒也能一字儿不漏。吟诗打对,更是出口成章。在这方圆百里,堪称一方才子,小有名气。朱闵才华横溢,却是生不逢时,三百年大清江山,洒洒扬扬,沸沸腾腾,到他这儿气数已尽。威扬千年的古国,每况愈下,内忧外患。外国列强,凭着钢枪利炮,打开国门,强争豪夺。清廷**,西太后无能,割地赔银,屈膝求和。好端端的山河,被蚕食的四分五裂。白花花的银子,眼睁睁地望着流出国门。国库空虚,财力不济,统治者转嫁风险,加倍搜刮民脂民膏。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涂炭,民不聊生,国民纷纷起义造反。义和拳、红灯照,相继成立:太平军、小刀会,揭竿抗争。皇帝小儿朝不保夕,西太后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开科考举、张榜纳贤?朱闵伸长了脖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等白了头发,等弯了腰,只是等不来皇家开科试举的音信来。朱闵坐吃山空,祖上留下的一点基业,被他变卖花光。

    一些好心的街坊邻里,劝他不要再钻在故书堆里,认着老理儿,还是识些时务,糊住眼前生活要紧。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是过时的老话儿。官道自然是好,不是光凭着学问就能进取。大清盛世一去不复返,不拘一格降人才已成历史。现在国无宁日,民不安生。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买官鬻爵,一时盛行。当今一些名流大儒都被冷落一旁,一个小小的秀才,谈何指望。还是早早谋个生路来,才是正道。

    朱闵自幼读书,只落下满腹经纶,如若说天道地,谈古论今,没有不知,没有不晓。要论起养家糊口的营生,却没一样能耍得来。街坊邻舍见他闲居无事,坐家吃喝,终不是长久之策。于是,商量商量,吆三喝四,胡乱凑些零碎银两,让他在街头做个小本生意,也好打发日子。

    哪知这朱闵读书入迷,如痴如醉,摆摊子捧着书本,心思早跑到爪洼国去了。摊上的东西随顾客拿。一些玩皮的稚童,做恶作剧,拣好吃的抓,一些刁钻的顾客顺手摸。小生意没做到三个初一,利钱没赚一个,本钱反倒蚀光。邻居们见他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个个摇头叹息,不再勉强,只好让他饿着肚皮啃书本去。

    俗话说,路是逼出来的。书本填不饱肚皮,家里能变卖的,都卖光了,只剩下一间老屋栖身之地。朱闵每日里睡到太阳一竽多高才起床,饥肠辘辘,饥饿难忍,舀瓢冷水充充饥。书看不下去了,便遛到城隍庙处瞅瞅热闹,寻个乐趣。

    这城隍庙地处繁华地段,座落闹市口,里面热闹纷繁。有打拳卖艺的,有耍猴戏闹的,有说书弹琴的,还有闲暇无事,聊天吹牛的。朱闵转了一圈,没一处能吸引他。站不到片刻,腿发软心发慌,两眼冒出金星。他来到闲聊处,拣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歇脚。

    人堆中有认识他的人,便逗趣戏弄道:“这不是朱秀才吗?今日不在家闭门攻读,却有闲心上街遛跶?皇帝爷明年就要开考了。”

    朱闵一听开考之事,顿时来了精神,捋捋几根稀疏的黄胡子,摆出一副老夫子的神态,津津乐道:“老夫胸有成竹,《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熟烂于心,只等皇恩浩荡,开科试考,张榜纳贤。到那时,我朱闵也就有出头之日。朱闵对天盟誓,一旦身着功名,誓报皇恩,为大清昌盛,做名贤臣。”说话虔诚,正儿八经,双手握拳,对天宣誓。众人看了,个个发笑。

    另一人嘻笑道:“朝廷有眼不识泰山,像朱秀才这佯满腹经纶,且以忠心耿耿之人,却闲置不用,真是可悲可叹,—大失误。朱秀才也是命运不好,朝廷不开考,皇上如今也不来微服私访了。如若早出生些年头,赶上乾隆爷下江南,说不定让你碰上。皇上看中,岂不早成了国家栋梁。大清有你这样的贤臣,也不会衰败,洋人胆敢侵犯?国家昌盛,国富民强,咱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

    朱闵板着面孔,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此言差也,看人岂能以貌取人,选才绝非赶碰运气。如今皇上上理国政,下抚黎民,内外交加,无**片刻。即使抽出闲空,微服私访,让我侥幸碰上,讨得一时欢心,封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官送我也不做。仕途只有科举才为正流。做官需要真才实学,胸怀韬略,内藏良策,谙熟孔孟之道,上可辅佐朝庭,下可安定百姓,方可为称职的朝廷官。”朱曼挺胸昂首,高谈阔论,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有个捞猪草的小猪倌,名叫石头,路过此地。见朱秀才迂腐穷酸,大谈功名,便凑上前去,问道:“秀才爷,是说书的,也该收关子了,你那肚子早叫唤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朱闵,顿时觉得那肚子隐隐作痛,才想起昨晚至今还没进半点食物,饥饿难忍。朱闵苦笑笑,瞬间失去高傲之态,现出一副难堪相。苦笑道:“石哥,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当着恁多人的面,不是跌老夫的丑相吗?”

    石头从腰间拿出个布袋,掏出两块糖饼,递给了朱闵,说道:“秀才爷,学问填不饱肚皮,还是这个管饿吧。”朱闵实在太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三口两口便把两个糖饼吃了,抹了抹嘴,连声道谢。

    石头笑道:“两个面饼还道什么谢呀。”

    朱闵言道:“话岂能这样说,常言道:一粒米度三关,危难之中见真情。明太祖当年落难,逃至淮南,一碗豆腐汤救活他一条命。后来打下江山,当上大明皇帝,封淮南的豆腐为白玉汤,便名扬天下。那一方靠着豆腐也发了财,焉不是沾了豆腐的光。”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讥讽道:“石哥,听真了?朱秀才是读书人。这当儿,你的两个‘打狗饼’解济了朱秀才,日后朱秀才中了状元,做了京城大官,合肥的‘打狗饼’也会蜚声四海,咱们这帮穷哥们,靠着这‘打狗饼’也能发大财喽!”

    石头皱着眉头,嗔怒道,“少说那些酸话吧,秀才爷,听我劝一句,这年头甭做学问了,脑筋还是多用在生计上。”说罢,扭身要走,朱闵一把拉住他,道:“石哥,做啥去?”石头道:“穷汉子没闲功夫与你侃空,一天不忙,没饭吃,去城边石板塘捞两担藻草喂猪。”朱闵将石头上上下下,细细瞅了一遍,一本正经道;“石哥,你用两个糖饼解济了我,朱某甚感,咱心中有话,也不能不朝你直说。我见你脸色发灰,印堂发暗,必有灾难临头。”

    石头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秀才爷,你书读多了,满肚子学问,涨昏了头脑,怎说出这般不吉利的混帐话。”

    朱闵不生气,依然慢声细语:“石哥,不是我说混帐话,朱某平生读书痴癖,喜好功名,除攻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外,闲暇之余,也翻阅杂书。方术相面一类野藉,偶尔也看看,虽不精通,也略知一二。今日见你气色不佳,照相书言道;‘泛游于面上者之气,显于外者谓之色,现于皮上者谓之居,充乎皮里者谓之气,皆发于五脏也。’又曰:‘五脏,神之所居。将有吉凶,则莫不皆先应之于色,而见这于面也。是以一面部位气色发散,隐现出没。故恶祥得以言,吉凶得以断,祸福得以知。’人之面色红黄青白黑,杂混而现。你面然缺红,而多黑青。且眉宇间生命线疏而短,眉毛散杂。相书云:‘眉散浓低,一世孤贫。眉毛相连,寿命难长。’再看口……”

    石头看天色不早,哪有这许多闲功夫在这里泡磨,便挣脱朱秀才的手,言道:“秀才爷,我知道你饿极了,又没生计路可寻,想吃开口饭。咱没空听你胡扯了,东家一圈猪,还等着我捞藻草呢。明天我再省两个糖饼给你就是了。”说完,掮着筐绳,直奔城外走去。

    朱闵连声呼喊:“灾星临头,躲避片刻,便可消灾灭祸也。”石头置之不理。

    没过一个时辰,便闻城外有呼救声,大喊:“淹死人了!”众人震惊。方想起石头去城外捞水草,一个个起身便跑。待跑到塘边,石头已被打捞出,直挺挺地躺在塘边,没一丝儿气,成死尸一具。朱闵见罢,连声叹息:“天相不会错,是祸躲不过。石头掉在板缝里,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从此 朱闵名声大震,远近都知庐州城内有个朱秀才,半仙之体。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人世间之事,前五百年可知,后五百年会晓。最为神灵的,掸眼便可看出他人,贫贱富贵,福星灾祸。一时间,登门者纷涌而至。有达官贵人,商贾富豪;有行医戏子,贫民寒士。

    朱闵生性怪癖,平日最好安静。一时的吵闹,使他心烦意躁。认识的人登门,扯谈几句.便敷衍了事。认不识的人,一概拒之门外。于是,那些求相面者,转弯抹角托人,亲沾亲故连故,最终还是找上朱闵的门上。朱闵万般无奈,逃出家门,游山逛景,过起神仙般的日子。

    这日,朱闵外游半月回来,走近家门,见门前一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人似鬼。邻居告诉他,此人在此等候已有数日。餐风露宿,吃干粮喝冷水,坐守等候,可见求见者,心真至诚。朱闵见状,内心不忍,忙打开扇门,将求见者扶进门。那人见朱闵回归,忙弯腰使礼,左一个大仙,右一个神灵,口口声声要求朱闵为他相面,观察日后前程。朱闵执拗不过,只得让他端坐,仔细观察一番。只见那人,约五旬上下的年纪。掌瘦指长颈又长,鼻尖身高如螳螂。眉疏须稀发髻黄,声浊嗓哑鸭叫嚷。行动飘逸脚步轻,耳白唇红高额膛。两眼有神分黑白,便是木形富贵相。不觉一惊,知道此人根基深厚,即将发迹,不久将大富大贵。但又见此人生得口小唇薄,口角不张,似鲫鱼口之状,此乃下乘口形。相术称:“鲫鱼口小主贫穷,进出无时嘴不丰。破败漂流无处觅,悠悠世上一场空。”与木相相克。此人虽得富贵,却不得享受。即使强求,必遭来杀身大祸。朱闵相面一番,一一道出,如数告之。那人听后,扑嗵跪下,说道:“大师所言极是,真乃徐子平再世也。句句说得真实,不差分厘。学生吃了许多辛苦,千里迢迢,专程拜访,不枉虚行,没有白等。”

    那人先作一番自我介绍:“学生姓吴,单字名福,江苏句容人氏。学生自幼生长书香门第,父亲贡生出身,曾在江都县供职,当个主薄小官。没做几年。因性格倔犟,不愿随波逐流,更看不惯官场衙门之中,恶形劣迹,损公肥私,时常牢骚怪话,顶顶撞撞,不久便被上司,吹灰寻缝,捏个小错,罢辍回家。父亲在家对我管教甚严,叫我一心读书,进取功名,光宗耀祖,门庭生辉。学生没辜负家父希望,闭门苦读,十年寒窗。江宁书院开考,数千考生,学生名列榜首,进取孝廉,被列为江宁补员。我以为功成名就,从此登上仕途。谁知这补员,一补竟是十年,青年等到了中年,也没补上。后经同人点拨,打点门路,花去全部家产,疏通关卡,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补上安庆府书吏一缺。”

    朱闵听了,眼睛一亮,心里暗道:“别瞧不起这小老儿,经历虽和自己大致相同,同是读书之人,可人家终就进取功名,登上仕途。不知怎的当上了官,却又变成这副寒酸相了,且听他慢慢细说。”想罢,端过板凳,从邻居要来开水,让他喝下。

    吴福见这位半仙之体的大师,消除冷漠,待他热情,大有平易之态,也就释放拘谨,说话随和。吴福先是长叹一声,良久接道:“不当官想当官,走进官场才知当官难。我持两江总督府的公函文书,来到安庆府报到。府门深似海,转了七拐八弯,托了三亲六故,银子花去一兜儿,才有了着落。大师你想想,一个江都县的孝廉,补得是甚缺?说来大师见笑了。名为书吏,实际只让我管理公堂内外的卫生。三班六房的公差,都称我‘扫帚头’。‘扫帚头’一当又是好几年。衙役们说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扫帚头,头脑如扫帚疙瘩似的,竟不开窍。补缺来的禀生贡生,别以为有供职公文,便能稳坐宝座。县官不如县管,没那么好事,扫帚头是头道关卡,如何通过,看你灵活不灵活了。甚的灵活?说穿了,大把大把银子朝外抛。为补上这缺,我已倾家荡产,哪还有许多银子花销。最可恨的,读了十年书,满腹经纶无处使,成日和青草土疙瘩打交道,有甚前途?一怒之下,便辞职归乡了……”

    一席话,勾引起朱闵恻隐之心。眼眶湿润,大有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感。再细眼瞧瞧跟前这孝廉补员,和沿街乞讨的乞丐,有甚两样?真是没书想读书,读书攀仕途。仕途难,难于上青天。

    吴福又道:“大师,学生这次来讨教,不听以前,想知日后,日后的前程如何?”朱闵摇摇头,许久叹道:“读书人难啊……”说了,呵气连天,面带倦色。吴福见状,急转话头:“大师刚从外地云游归回,疲惫不堪,应早早休息。学生现在无官一身轻,在大师这儿打搅几日无妨,多多聆听大师的教诲。”吴福取出银子,买些酒菜,款待大师。

    那日朱闵心情不佳,情绪低落,多贪了几杯,加上旅途辛苦,不觉醉意朦胧。只感到头脑沉重,天旋地转,忙倒身躺下。眼前混混沌沌,一片昏暗。朱闵静待片刻,隐约可见东方一丝亮光闪出。那红线的亮光越变越宽越亮,烧红了半边天。朱闵再瞧瞧自己,竟睡在一块青石板上。他记忆中是躺在床上,怎么会换了地方?他弄不清,朦朦胧胧又似觉得,那石板象烙鏊一般,滚烫灼人。他猛地跳起,街道隐没,房屋湮沉,只身孤影沦落在深山峻岭之中。眼前青山绿岭,竹木叠翠,瀑布飞溅,溪水流淌。山花怒放,争芳斗艳,蜂飞蝶舞,鸟语花香。

    正是:嵯峨奇景居险峰,参天古木挂萝藤。鹿鸣花馨鸟声语,雁鹤凤凰展羽翎。紫烟云霞锦秀丛,玉屏金阁九重门。天河倾倒悬白练,瑶池映现蓬莱宫。朱闵走南闯北,遍游名山大川,从来未见过这等美好景致,一时喜悦,竟也不去思忖易地之事了,只图眼前的快乐。

    朱闵端整衣冠,拾掇布履,背剪双手,信步浏览。景美人喜,朱闵越玩越觉高兴,不禁想起前朝历代的隐士们,从心里佩服那些隐士,跳出人世外,省去自烦恼,自娱自乐,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人活得累,文人活得更累。没有功名想功名,有了功名厌功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是隐士们高人一筹,隐居深山,眼不见心不烦,悠哉乐哉,清闲惬意。

    朱闵正闲游着,迎面来了一位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笛声悠扬,清脆悦耳。那曲调听得好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朱闵走上前来,未张开嘴,牧童倒先说话了。问道:“来者可是天上知一半,地上事全知的朱半仙?”

    朱闵听了吃惊,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朱半仙的?”牧童答道:“我家主人说的,今日有位号称朱半仙的穷秀才,要来山中浏览,叫我在此等候。咱这山中一年半载不见个人影,今日遇着你了,朱半仙不是你又是谁?”

    朱闵见牧童回答得极有道理,点头称是,遂问道:“你家主人是谁?”牧童笑道:“区区山野之人,说出来你也不认识。”朱闵道:“即使这样我倒要见见。牧童,前面带路,先去拜访你家主人。”牧童道:“我家主人在草堂之上,等候你多时了。”朱闵道:“哦!这么说你家主人料事如神,也是半仙之体了。”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拐过山嘴,一座农家小院现在眼前。牧童推开篱笆门,院内鸡鸣狗跳,猪喊鸭叫,闹闹嚷嚷。牧童道:“客人请进,我家主人已摆好酒菜,正在草堂坐等先生。”朱闵端正衣冠,捋捋褂襟,走入草堂。一位老翁立在堂前,恭候迎接,满面笑容道:“贤弟云游到此,快快请进。”朱闵忙弯腰施礼,言道:“朱某行踪不定,去向难测。今日一时兴起,偶然来到贵处,老翁何以知晓?想必是隐居山中修行的大仙了。”老翁捋捋额下雪白长须笑道:“哪里是甚么大仙不大仙的,只因我俩前世有一面之缘,今日兑现。为此,老翁在此山中整整等了千余年。”

    朱闵听了吃惊,问道:“照此说来,大仙在山中修行一千多年了?”老翁笑道:“老夫只记得当年,秦始皇灭了六国,统一中原,大施淫威,暴虐天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二世胡亥继位,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有沛丰邑中阳里人刘邦,斩蛇起义,聚众数千人,共举大业。继而楚汉相争,称雄天下。战火不息,狼烟四起。黎民百性为逃避屠杀,纷纷躲入山中。那时老夫已年老多病,只因迟逃一步,被军卒抓入营中,造垒修城,充当苦役。老夫久病体弱,支撑不住,奄奄一息,被抛在荒野中,多亏一位行医的郎中得救,保住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一个孤老头子活在世上有何用,不如一死了之。郎中见我要寻短见,指骂于我,说我辜负他一片苦心,遂央求我代劳一事,在此山等候一位名叫朱闵的秀才。算算今天到了日子,故早早准备。”

    朱闵问道:“大仙在山中坐等千余年,不感到寂寞吗?”老翁笑道:“你没听人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老翁将朱闵请进草堂说道:“贤弟,咱们边吃边聊吧。”

    草塌上放着一张小桌,上摆四碟小菜,全是时令的新鲜瓜果。老翁将酒斟满,举杯邀请。朱闵端杯一口,只觉酒味酸苦麻涩,似黄莲苦胆,实在难咽。夹箸菜填嘴,又缺油少盐。便忍不住问道:“大仙隐居山中,生活如何这般清苦?”

    老翁笑道:“你是读书之人,怎么聪明一世,这会儿倒糊涂了。生活在市井闹区,故有数不清的烦恼。安居郊野,自也有无限的艰辛。世人只知道隐士居士、和尚道士,居住深山幽静处,过着无忧无虑,悠闲自得的生活。殊不知,透过那青山绿水,野生芳草,世外仙境,他们内心也隐藏着寂寞苦闷,孤独哀伤。特别是那些文人墨客,清高自大,看不惯人世间,做了隐士,深匿山中。依着浪漫的情调,写些田园风光诗文,哄骗世人,致使一批落魄失志之人,误入歧途。就拿老夫来说,刚来这山中,一切都感到新鲜。既无苛捐杂税,又无苦工劳役,自食其力,悠闲自得。除了耕种几亩山地,闲暇之余,读书抚琴,吟诗作对,逍遥自在。可是天长日久,渐渐忍耐不了漫长的寂寞了,反倒羡慕起先前穷吵穷闹那种时光。”

    朱闵问道:“这么说大仙不想在此久住下去?”老翁道:“我原打算见着你的面,完成郎中交待的事宜,便返回家乡,可现在又变了主意。老夫年岁已高,再说千余年光阴,家乡人谁也不认得我了,一个糟老头子回去又有甚意思?不如留在山中,与豺狼虎豹、獐猫鹿兔为伍,了此一生。”

    老翁劝朱闵喝了几杯酒,两人又闲聊一会,老翁言道:“你我相见,老夫甚感高兴。只因年老体弱,不能久陪,老夫要先安歇了。”说毕,起身离开。走了数步,又叮嘱一句:“吃完不要随便走动,床铺就在隔壁,早歇息为好。”

    朱闵独自一人呆坐,那酒菜实在无味,哪来食欲?呆坐一会,自觉无聊,便在草堂内转悠,观望一番。草堂不大,拾掇得倒也干净。 除桌椅板凳几件粗俗家俱外,便都是耕种使用的什物。暗道:“大仙原来也要自耕自种,食五谷杂粮。”墙拐角处,摆放一只银钵,铮亮闪烁,熠熠生辉,十分耀眼。朱闵走过去,觉得好生奇怪,忍不住打开观看,那银钵内光彩夺目,五彩缤纷。朱闵揉揉眼睛定定神,仔细瞧那七彩闪光中,隐隐现出一轮红日。这太阳非同寻常,不似常见的那样刺眼灼人。光线柔和,舒适宜人,照在身上舒筋活血,壮阳补气,有返老还童之功效。太阳对面对称悬挂一盘月亮,像一面玉盘,晶莹剔透,亮光闪闪。射出的亮光,似缕缕银丝,辐射身上,沁心凉爽,舒旷惬意,有滋阴补肾,去火化痰之神验。朱闵张望片刻,顿觉不似先前心虚气短,身衰力竭之感,陡增青春年少之旺盛。不由暗道:“这老翁从秦汉活到至今,一千余岁。原来除耕种饮酒,吟诗抚琴外,还炼丹制药。采百草之生性,收天地之灵气,撷日月之精华,炼制长生不老之神丹,故而能延年益寿。

    朱闵正呆立愣想,牧童匆匆跑来,忙将银钵盖上,嗔道:“你怎随便动用我家主人的东西?”朱闵歉意道:“朱某妄为,不知是大仙的宝物,甚愧甚愧。”牧童道:“不怨你,这也是前世注定,日月宝镜,你只能照射片刻。一分钟能延寿十年,恰好你有二百岁的高寿。”朱闵掐指算了,延长寿命一百五十岁。

    草堂之外,突然传来一阵吹弹拉唱的音乐来。朱闵感到奇怪,这荒郊野外,荒无人烟之地,哪来的音乐声?细细听来,觉得那音乐十分陌生。既不象宫廷器乐,也不象民间演奏,有铿锵有悠扬,却也十分悦耳。朱闵便问。牧童笑道:“人有人的乐趣,兽有兽的欣喜。人兽之间本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是世界上两个有生命的活动群体,所不同的,只是生活方式而已。”

    朱闵道:“恁说那音乐是兽们演奏出来的?”牧童道:“人有天干地支,二十四节令,兽有春醒冬眠,四时光景。人有喜乐哀愁,兽有悲欢离合;人有吃喝玩乐,兽自然也有撤欢喜闹的方式。兽一年两节:‘春醒’、‘冬眠’。春醒为狂欢,冬眠为离别。这正是‘春醒狂欢节’。那音乐不是乐器演奏,而是口哨吹奏的。”朱闵赞道:“这音乐太美了,我从未听过这绝妙的音乐。”便央求要去欣赏。牧童道:“主人临睡前如何吩咐?在这里万不可随便走动。”朱闵再三哀求,牧童执拗不过,只得勉强。

    走出草堂,翻过山梁,约摸一里多路,前面现出一座高大的牌楼,上悬一匾额:“喜庆芳春。”两旁立柱吊挂对联:“强争豪夺两败俱伤,和睦相处蒸蒸日上。”上配一横批:“事与愿违。”两扇大门洞开,音乐声从里面阵阵传出。朱闵得寸进尺,又向牧童哀求。

    牧童抓头挠腮,思虑再三,道:“先生从大老远来此深山一趟,甚不容易,自然想看看世外的奇景。如若不依,失之常情。这回小儿就违背主人的旨意,带你去开一次眼界吧。”朱闵千恩万谢:“朱某永生不忘小哥的恩惠。”牧童叮嘱:“只可偷看,切不可声张。”朱闵点头称好。

    朱闵跟随牧童,从偏门偷偷溜进。里面是宽阔的场地,两人找一处避静处蹲下。朱闵不看则罢,一看毛骨悚然,惊慌失措,方知才知来到另一个世界。

    燕、鼠、蝙、牛、邂、豹、虎、狐、免、貉、龙、蛟、蚓、蛇、鹿、马、獐、羊、犴、猿、猴、乌、鸡、雉、狗、狼、榆、猪......百兽相聚,欢闹一堂,群欢群舞,千姿百态。自娱自乐,不亦乐乎。朱闵看了一会,眼花缭乱,扯扯牧童衣襟,问道:“恐怕世上的兽都到这儿聚会了?”牧童笑道:“别看这恁多,归纳起来,也就那么几类。”

    说话间,忽听一声吼叫,群欢群舞的百兽,自动排列成队。燕、鼠、蝙一队,鼠排头。牛、邂一队,牛排头。豹、虎、狮一队,虎排头。狐、兔、貉一队,兔排头。龙、蛟、蟒一队,龙排头。蚓、蛇、虫一队,蛇排头。鹿、马、獐一队,马排头。羊、犴一队,羊排头。猿、猴、猩一队,猴排头,乌、鸡、雉一队,鸡排头。狗、狼一队,狗排头。狳、猪一队,猪排头。朱闵数一数整整十二队,再看那排头的,不觉大吃一惊,惊呼道:“这不正好是人间十二生肖吗!”牧童忙捂住他的嘴巴,嗔道:“先前怎的交待?只能偷看,不可声张。人兽性通,万年前本是一家,有甚大惊小怪的。”朱闵不敢言语。

    吼声之后,一阵风起,一只黑虎落在队前。百兽朝拜,高呼三声,黑虎落座。须臾,演出开始,各队献上节目。

    狼先上场,舞动金钢棒,边舞边唱:“平生性最暴,心黑贪大,争斗拼杀全不怕,不甘寄篱下。四季毛色变,草窝藏方便,粗野凶狠藏奸诈,亦欲食天下。”众兽鼓掌叫好。

    鹿接着上场,唱道:“乐呵呵天下无愁哀,喜乐乐心宽多悠哉。性情温柔,真心待客,善良求友情四海。艳阳煦光不长久,恶风倾刻来,凶煞恶魔并吞噬,好心得恶灾,真可怜,一堆白骨抛,留下真意在。”场上又是一阵喝彩。

    鹿没唱完,兔早跃上台心,蹿蹦跳跃,群欢群舞,好不热闹。一兔领唱,百兔合声。那兔唱道:“生性胆小,处处防哨,留得三窟洞,消灾避险暴。如意算盘打得好,哪知猎人更为狡。到头来,他人席上美佳肴,厄运在数哪能逃。”

    獐上场唱道:“天生不一样,前腿短来后腿长,亦云高处好攀缘,哪知坡下祸伏藏。峰高须有顶,路长终有尽。乐悠悠山颠胜境赏,倾刻间归途命葬丧。这真是生时不知死后事,欲晓何必狂。”唱完,兽们高呼再唱一首,獐不得下场,振作精神,清清嗓喉接唱,“天蒙蒙地惶惶,万物生灵须提防。殊不知,为生存,躲箭伤,攀高走崖越山梁,险恶尾随上。前也死,后也亡,落骂名真冤枉。哎哟哟,生时哪管死后事,论到谁人都一样。”

    蛇摆动身子,娇娇怩怩上场,唱道:“风摆柳,柳似腰,好容貌,固然好。金屋绣帐卧婵娟,烟花巷内深**。都见颜欢笑,不知泪珠抛。星月移,乾坤倒,依风流,淫乱暴。红颜薄命女呦,生不逢时运,枉来世一遭。”

    狐狸趾高气昂,洋洋得意,对前者不屑一顾,不等蛇唱完,便走上场,连咳数声,等兽们眼光聚集到它身上,才微微启口,柔声细语唱道:“强暴群中注生存,善恶忠奸岂分清。日月运行乾坤转,春夏过去是秋冬。求生存来得志逞,奴才依势倍受宠。生时都为眼前利,后人晓理谁正名。”

    瞬间,一队人马,明火执仗,冲杀进来,钢叉飞舞,万箭齐发,倾刻间大小生灵,倒在血泊之中。百兽欢欢闹闹的“春醒狂欢节”,变成屠宰场。那黑虎大王带着受伤的余生,横冲直撞,最后拼出一条血路来,逃蹿而去。

    朱闵早吓得魂飞魄散,多亏牧童搀扶,才跌跌爬爬,好不容易逃回草庵。那老翁正坐在草堂之上,怒目而视。牧童忙跪下,连连磕头求饶。朱闵道:“此事不怪牧童,是我的主张,要惩罚,朱某一人承担。”老翁沉默不语,半晌叹道:“好端端的两个世界,各据一方,那人偏偏要侵犯兽的领地,那兽也不会罢休,定会报复。”接着又叹道:“天意不可违,灾难不可避,天下大乱了。”说毕,老泪纵横。朱闵一旁不知所措,疑疑迟迟问道:“望大仙指点迷津,朱某该如何理论?”老翁紧闭双目,许久才道:“冷眼看世界,热诚助生灵”言罢,化为乌有。朱闵瞪大眼睛,四处搜寻,只见吴福站在面前。吴福惊喜道:“大师醒了,这一觉睡得真长,三天三夜没醒。”

    朱闵便把梦中之事细叙一遍,吴福听了,思忖片刻道:“梦中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咱们就遵大仙的指点:冷眼看世界,热诚助生灵吧。”翌日,两人结伴而行,一个测字看相,一个打卦算命,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正是:灾星降临世大乱,天下不平民遭殃。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