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晔愕然,歉声道:“当时,事急矣,施射暗箭乃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未伤及其性命;再者,两军交战,生死由命;又曰,兵者诡道也!你家兄长,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这就气急而亡了?”又忽然觉得崔琰这个名字有些似曾相识,沉思片刻,问道:“当朝司徒崔烈与你家是何关系?”
崔琰自豪道:“乃吾家先祖从兄弟也。”
清河崔氏在春秋时乃齐国公卿,至西汉时居清河郡,东汉为山东望族,曾分出一支为安平崔氏,大名鼎鼎的崔州平便是当朝司徒崔烈之子。
玄晔想起一件近闻趣事,调侃道:“皇帝开鸿都门,榜卖官爵,今年年初,冀州名士廷尉卿崔烈入钱五百万为司徒。拜官之日,天子临轩,百僚毕会,帝顾谓左右曰,‘朕后悔没再坚持一下,本来可以卖到一千万钱的。’程夫人于傍应曰,‘崔公,冀州名士,岂肯买官,赖我得是,反不知姝邪?’”
玄晔言毕,院中众人皆莞尔。
玄晔接着道:“崔烈既得三公之位,问其子崔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守,论者不谓当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问,‘何为然也?’钧答,‘论者嫌其铜臭耳。’”
言毕,院中哄堂大笑,几个受伤的士卒被人扶着,笑得动作有些大,扯动了伤口,猛吸一口气,又接着笑!
崔琰也知道这件事,又羞又恼,低着头,憋得脸红脖子粗。
玄晔意犹未尽,又道:“当时,崔司徒大怒,举起手杖要打崔钧。崔钧时任虎贲中郎将,穿着武官服,狼狈而逃,崔烈在后面追骂道,‘死兵卒,龟儿子!你敢跑,你就是不孝!’崔钧一边跑,一边回道,‘舜待其父,小杖则挨,大杖则跑,您拿那么粗的拐杖打我,不跑才是不孝啊!’”
院中众人或已笑得捶胸捧腹,满地打滚。
崔琰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大骂:“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快些杀了我罢!”或是因为激动,扯动大腿上的箭伤 ,热血沮沮而出。
玄晔止住笑,却吩咐许由道:“带他去治伤,伤好之后就送他离开良山。”
死到临头,谁能不怕,崔琰闻言,愣了愣神,道:“你不杀我了?”
许由取下崔琰的遮面,眼前一亮,只见崔琰眉目疏朗,颇为俊美,年约二十二三,把他扶起,感其体态雄伟,英姿勃发,赞道:“如此堂堂之躯,却想学聂政复仇?我主仁慈,饶你性命,还不拜谢?”
崔琰却梗着脖子,并不言语,刚从鬼门关走一回,内心已对此次行刺之事感到有些后怕或不值。
赵信去到另一个黑衣人的尸体旁,蹲下,摘下他的遮面,就着火光观瞧,依稀有些面熟,问崔琰:“他是跟你一伙的么?”
“不是!”崔琰下意识答道。
“不是?”玄晔本要回转屋内,闻言一愣,转身问道:“你确定?”
崔琰没了性命之忧,稳定心神,答道:“我和他是在城外遇到的,还差点打起来。互相道明原由,目标一致,便携手而来!”
“老耿!”赵信拾起那柄粗大的铁戟,拿眼一看,道:“这个人和这铁戟你认得不?”
那个叫老耿的出列,举着火把在那尸体面上一照,再瞧那铁戟,断然道:“他是高家庄的宾客,那日清扫高家庄,就是他护着高望逃跑的,不想竟然还没有离开良山,而且还出现在这里!高望那小子呢,怎的没一起来?”
赵信毕竟是干斥候的,非常警觉,循着刺客翻墙进来的痕迹看去,他们是从城西翻越城墙直接进的后院,谓手下道:“斥候队,跟我出城!”
后半夜,街上没有行人,冷冷清清,与白日的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截然不同。
出了城,没了四周墙垣的遮挡,风雪纷扬,肆意地扑撒在面上、身上,遍体生寒。路边的树上堆满了雪,风一吹,簌簌落下,更增寒意。风雪渐大,夜深人静,只闻他们踩在雪上的噗噗脚步声。
赵信留意到脚下,说道:“雪上有脚印,只要有人出现就藏不住行踪。”
他们顺着城墙,来到刺客入城的那处墙脚,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赵信嘀咕道:“确实只有两人的脚印,他真的没来?咱们绕着城墙走一圈,留意雪地上的任何蛛丝马迹!”
……
今夜遇刺,若是没有大牛恰巧巡视看到,拼死阻挡,后果不堪设想。
玄晔才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过得太惬意了,住处的警戒守卫竟全然没有认真安排过;也才意识到,如果朝廷派大军前来征讨,敌军斥候潜入良山窃取情报定然也是易如反掌,到那时,红巾军的军力、布防、虚实必然被官军全部窥得。良山又没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反围剿”几乎不可能取得胜利,一旦丢失阳谷城,红巾军也就成为流寇之类了,再也成不了气候。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诚如是也,片刻不能松懈!”
春雪洋洋洒洒,柔柔静静,温顺可爱,落地无声,玄晔用手弹去肩膀上的雪花,心事重重地来到官寺大堂。
经历了这一起事故,哪个还有睡意,场上诸人干脆也来到堂中,生火取暖,聚在一起,或聊天打屁,或下象棋。
玄晔自己也围着火炉坐下,把佩刀抽出了一截放在膝上,轻弹吟诵道:“麦青青,大麦黄,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这一首童谣,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这首童谣出自元嘉(桓帝的年号)年间,距今已有三十年余了,在座诸人都是些小鲜肉,大多不知。
玄晔目光灼灼,环顾诸人,道:“汉桓帝元嘉年间,凉州诸羌俱反,南入蜀汉,东抄三辅,延及并冀,大为民害,我华夏子民因之死者枕藉於道,朝廷大发郡国兵,命将出征,与贼血战。从那时起直到现在,三十年来,羌人并及鲜卑胡种,凡在风雪之际,几乎年年犯我边疆,掠我财富,杀我子民,辱我姐妹,实已为我华夏大患,诸羌之惨毒,鲜卑诸胡之大恶,罄竹难书。汉廷无道,内不能安民,外不能御辱,却苦了我边地的父老百姓和兄弟姊妹,恨不能以身代之!”
诸人默然,停止嬉戏玩笑。
“大哥,你是想率我等去边关杀胡么?”孙仁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等大丈夫却只能汲汲中原内斗,泯然于草莽之间?马伏波曾言‘男儿当死於边野,马革裹尸还,怎能病死于床榻之上,老死于妇人之手?’我意北上辽东,抗击胡掳,不知汝辈可有愿做飞将的?”
在座的诸人就都是尚气轻生、年轻剽勇之徒,被他**得热血沸腾。
许由挺身跽坐,奋声大呼:“我愿做飞将!主公,你带我们去边地杀胡罢!”
众人谁也不肯在别人面前示弱,皆随之大呼:“吾等愿从主公北上杀胡!”
……
夜尽了,雪也停了,红日东升,红巾军所有屯长以上的军官,集结于阳谷城外大营的会议室。
“起立!敬礼!”
玄晔按剑而出席:“请坐!诸位,今天之所以在营中召集会议,是因为今日所议之事,是为绝密,不容向外界透露半个字。”转首对孙仁道,“今日之会,你来主持,开始吧。”
会议材料,他已提前让孙仁看过了。
“我?”孙仁有些难以置信,待看到玄晔鼓励的眼神,欣然领命:“诺!”
“今日的议题是,我军今后之战略方向。”孙仁打开夹在腋下的文件,看了一眼,说道:“目前我军辖三个营,二十个曲。其中,战兵营三部九曲,总计四千余人;水师营辖两部六曲,两千余人;守备营一部三曲,一千余人。水陆全军总计七千余人。”
“而朝廷南、北两军,加上各地营兵及各路边军,不下三十余万,这全是精锐,如果再算上各州、郡、国兵的话,不下百万之众!这是军力方面。”孙仁继续道:“钱粮方面,我仅有一县之地,民户不过三四万,岁入不过千万钱,粮不过十万斛;朝廷辖华夏十三州,郡国一百零五,县上千,岁收钱百亿、粮七千万斛!这是目前敌我双方的财力对比。”
“请看地图,目前华夏中国主要存在三股比较大的势力:第一股,西凉韩遂、边章为首之汉羌叛军,兵力十万左右,正在跟朝廷激战,依照年前传回的情报来看,其军势难敌汉军。然,其虽无力进取,亦不致覆灭,必将长期与汉军对峙下去,成为牵制朝廷主要兵力和大部钱粮之存在。
“第二股,以张燕为首之黑山黄巾部众,兵力不下三十万,人口不下百万。其虽携百万之众,然其粮草器械缺乏,拖家带口,组织涣散,经去年一败,张牛角一死,便锐气尽丧,尤其内部山头林立,号令不一,已难成大势了。年前,渠帅杨凤被汉廷招降,黑山分裂已成定势。有消息称,张燕已有向朝廷乞降之意!”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他娘的张燕他敢!”管亥一时间也坐不住了,愤恨道:“他褚飞燕若不是受张牛角大恩,他能有今天?张牛角前脚死在朝廷手里,他后脚就敢率部反叛投敌?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肃静!”玄晔一拍桌子,制止会场喧哗,对孙仁道:“你继续。”
“第三股,就是分散在天下各处之黄巾余部,小者数十百千,大者万数。攻掠郡县,其虽名为黄巾,实为贼匪,朝廷若尽心去剿,弹指可灭!还有就是我红巾军,众仅数千,若周边各郡国发兵来剿,我军或可依靠地利将其败退,然可一不可再,胜则无关大局,败则终为所灭。依照汉廷现在之态势,虽不致覆灭,却也撑不了多久了。主公预测,顶多五年,天下必有大变。当务之急,我军是要暂避锋芒,夺取一块真正的根据之地,发展壮大自己。”
玄晔站起来,接过话题,把指挥棒指向辽东,最后总结道:“所以,我决定,分兵,浮海,取辽东!”
震聋发溃,诸人皆惊。
“什么,辽东?”
“这是要跨海啊”
“苦寒之地!”
“胡掳肆虐!”
“地贫民寡!”
“……”
下面顿时嗡嗡议论起来,玄晔双手下按,场面渐渐安静下来,看向徐杰,问道:“军师,你以为如何?”
徐杰先也是一愣,然后盯着地图用力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灵光一闪,激动地说道:“主公高明!”
“此话怎讲?”
“汉祚延绵四百载,树大根深,老而不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力犹存。我军草创之际,兵少财弱,当避其锋芒,不可力敌也。良山地处中原腹地,四面皆敌,易攻难守,又地窄民寡,实非久居之地。”徐杰顿了顿,道:“吾猜主公取辽东有四谋!”
“愿闻其详。”
“其一,辽东孤悬塞外,可避实就虚,脱离中原纷争,远离朝廷视线,以争得发展之时机。其二,辽东虽曰苦寒,实则沃野千里,只要咱们用心经略,营建辽东,蓄粮养民,韬光养晦,不出数年,则兵精粮足,届时可挥大军南下以争中原,再不济亦能自成一国。其三,辽东塞外千里,战马充足,此为日后逐鹿中原之利器。其四,辽东与青州、冀州隔海相望,编练水师,待他日南下中原,水陆并进,可一举定河北。”徐杰侃侃而谈。
“知我者,徐军师也。还有两点,辽东有大量煤铁,亦有避世贤才,此王霸之资也。诸位可有异议?”
“主公,跨海远征,我军兵少势孤,怕力有未逮。”诸葛昝道。
“我将乘船而下,出海近千里,再东行三百里至东莱黄县外海,再北上三百里可达辽东半岛最南端之沓氏县,全程不到两千里,日夜兼程旬月可至。况且,此时为西北风,顺风顺水,日程可减半。再者,辽东偏僻,汉军军力应该不强,以我六七千精锐之士,克之不难!只要咱们能先占住辽南数县,再向北步步蚕食之,可也。若事不可为,回军南下也可夺占东莱沿海数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