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晔这几天除了在“家中”改善基础设施建设,不时去城外督察筑营事项,顺便把建设新型厕所升级成“重点项目”,然后回到大堂翻看官寺文牍。他似乎是要顶替逃遁的有秩来做这个乡官了。
既然要治乡,“乡三老、孝弟、力田,皆长者,号曰乡人父”,不可不去“拜访”。
“乡三老”是本地民众的精神领袖,“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众为善者,置以为三老”。乡三老虽也是民举,不算国家官吏,却有官印,并且用的是正方印,规格要比乡有秩高。乡有秩用的不过是半通印,长方形的。
乡三老的基本职责是“掌教化”,“为众民之师”,有些具备一些学识的还会在乡间授学,“教诲后生”,“谨庠序之教”。(两汉的学校,**为“太学”,地方上郡国为“学”,县道邑为“校”,乡中为“庠”,里聚为“序”。)
此外,其职还有“解讼理怨”。“听讼”本是乡有秩蔷夫的工作,但因乡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为之,其半民间的身份,较之乡蔷夫也更具亲和性,所以乡民们如有纠纷,常不寻蔷夫,而找三老。
另外,又有和乡蔷夫一起参与祭祀之责。逢上久旱雨涝之时,郡县常会令乡蔷夫与乡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风调雨顺。
孝弟(孝悌)和力田两职是乡中独有。“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顺父母,善事兄长;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业。
乡三老是每个乡都有,孝弟和力田则是按户口设置,有的乡有,有的乡没有。本乡是大乡,此两员皆全。
乡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为促进教化,朝廷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诸多权益以及褒奖。在设三老之初就规定“勿复徭役”(免除税赋和徭役),前汉至今历代对此三员的赏赐连续不断,包括赐田、赐帛、赐爵、赐钱、免租等,汉武帝更“喻三老、孝弟以为民师”,非常尊崇。
此三员,特别是乡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乡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也因此,上至郡守、县令,下到蔷夫、里长,每有新任者,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与他们见面,一来表示谦和,尊敬父老;二来,也可借此询问当地习俗风情和百姓疾苦。
这些事情玄晔哪里知晓,不过他的不耻下问和谦和的态度,终于得到了那个小吏的感动和投效。他叫诸葛昝,字子悔。
为表敬重,玄晔今日特意脱下了戎装,穿一件黑色儒服,脚穿丝履,腰携宝剑,纶巾博带。再叫来诸葛昝领路,与赵信、孙仁等往三老家中去。一边走,一边向诸葛昝详问本乡三老的资料。
本乡三老姓宁名俭,今年五十四岁,出身寒微,少年游侠县乡,义气轻生。一日偶遇本郡名士王考,被其折服,师从之。后被王考推荐,任职县中贼曹史佐吏,在位十余年,清廉正义,县乡称颂。
王考,字文祖,兖州东平国寿张人,家世冠族,名列“八厨”。王考少时清直有学行,为人轻财仗义,性格刚烈,疾恶如仇,甚有威惠,官至冀州刺史。后为中官所忌,党锢事起,王考被收执狱中,后被赦归田里,禁锢长达十九年。其亲族朋友,乃至弟子、门生皆遭禁锢,宁俭也被罢官归家,四年前被乡民举为三老。(“厨”,即轻财好义。)
诸葛昝久在此地,对路很熟,带着玄晔,径直出了北门,行不过一两刻钟,来到的一个“里门”外。玄晔举目,见里门上挂一横匾,上写“周里”二字。
里监门在塾室内看见了他们,忙从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出来,趋拜相迎。玄晔高头骏马,数人相从,一声“名牌”,这里监门虽不认得他,却认得诸葛昝,也知其必是一个少贵。
待近前一看,方才认出,为首那人正是前日带着大队人马去攻打阳谷城的“将军”么?于是拜倒在地,道:“小人周里监门,拜见贵人。”
“起来吧。我新到宝地,特来拜访三老宁公。”
那里监门忙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这才起身,低眉呵腰,说道:“昨日宁公才说,将军不日即来,小人起初还不信,不意今天就到了!将军所带大军,行伍整肃,纪律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又半日攻克坚城,夜宿街头,有借有还。今君来也,乡民之幸。”
玄晔诧异,心道:“这个宁俭什么来头,竟知我来?”玩笑道:“如此溢美之词,实不敢当,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贼哟!”
那里监门愣了愣,心中嘀咕,“这人说起自己是个贼竟然如此坦然!”嘴上答道:“将军说笑,小人平生未见如此之贼也。”
“你读过书么?”
“小人本乡中无赖,宁公‘辞官’归家,教诲后生,小人慕宁公德义,遂从学至今。”
“你倒也坦荡,都学了些什么?”说他坦荡,指他自称“无赖”。
“急就篇、仓颉篇,再有就是《孙子兵法》了。宁父初从王公读春秋、论语,诸子百家亦有涉猎。小子顽劣,独好孙武子。”
“噢?你竟然读过兵法!我便考考你。‘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出自哪篇,何意?”
“用兵的原则是:不抱敌人不会来的侥幸心理,而要依靠我方有充分准备,严阵以待;不抱敌人不会攻击的侥幸心理,而要依靠我方坚不可摧的防御,不会被战胜。出自孙武子九变篇。”
“嗯,我如今既然来了,敢问此为何地?”玄晔此问,当有所指。
“围地。”
“我将为之奈何?”
“围地则谋。”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周文。”
“周文?你这名字却是起反了,应该叫周武嘛。”玄晔打趣道。
周文在前引路,沿着里中的狭窄土路,三人来到弹室。“弹室”是里正的办公之所。
“里正”又称里宰,是为一里之长,负责调查户口,课置农桑,检查非法,催纳赋税等,是最底层的官职。“选其有辩护伉健者,为里正。”
不知为何,里正却不在。
弹室外边,竖了块石碑,高五尺余,宽近三尺,名“父老僤”。
父老僤,就是里中居民为凑钱、凑田地,“借”给“里父老”,供其日常工作所用而签订下来的券文。“里父老”和“乡三老”一样,是一种荣衔,身份介乎官民之间。
进出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绳履,强一点的,也就是多个帻巾包头、衣服上少几个补丁而已。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穿鞋的都没几个。
连年灾、疫,兼并严重。大乱刚过,朝廷却依然急征暴敛,地方凶猛如虎,百姓辛劳一年,所得不足糊口,民不聊生。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入学堂,读经书呢?
宁家距离里门不远,院落不大,黄土为墙,柴门虚掩。周文请玄晔稍等,上前将门推开,恭谨喊道:“老师,来客人了。”
玄晔往院中打量,简单的一宇二内,屋边有一桑树,半截树干和繁茂的枝杈亦露出墙外。
此时,从堂屋中出来一人,用手攥住袍袖,与周文相对作揖。礼毕,看见了玄晔诸人,愣了一愣。此人正是徐杰!
周文谓玄晔说道:“这位是徐先生讳杰,字子英,与家师是忘年交……”
不待周文介绍完,徐杰向玄晔行礼:“见过玄君。”又向诸葛昝一揖。
玄晔还礼笑道:“今在此处相见,不想徐兄竟是宁公至交,失敬失敬。”
“将军请入内。”
玄晔与诸葛昝、徐杰、周文等人进入院中。
正对面有三间屋舍,西墙处有个厨房,那棵桑树便耸立在厨房的边儿上。东墙是猪圈、鸡埘、茅厕。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请将军登堂。”
徐杰引着玄晔、诸葛昝、周文等来到堂屋内。堂内除铺陈了几面坐席,放了几个矮案外,别无长物,简朴至极。
东为主位,西为宾位,徐杰、周文上东边座席;玄晔与诸葛昝上西边坐席,赵信、孙仁立于玄晔身后。其余随从和马匹留在院外。
**上跪坐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老者,正就着透过格窗的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玄晔他们进来了,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却并没有起身迎接,看起来颇有些无礼。
玄晔不以为意,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在下玄晔,拜见宁公。”
“快快请起。”这老者便是宁俭,他抬手虚扶,说话的声音浑厚低沉,好像是从脚底下发出来的。他打量玄晔,笑道:“吾年老,腿脚不便,故未能亲迎玄君,请毋见怪。”
玄晔嘿然,亦打量坐上老者,见其头上戴着一梁进贤冠,身上穿着方领儒服,三缕长须垂在胸前,面目轮廓分明,四肢硬朗,眼睛炯炯有神,举止雍容,不卑不亢,俨然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
玄晔心道:“你这老东西,果然是游侠出身,有几分胆色,分明是老当益壮,哪里有半分走不动道的样子,惹恼了老子,一刀把你剁了,又能如何?别忘了,老子可是反贼!”顺势起身坐好,再不言语。
徐杰、周文奉上热汤(白开水),然后入席落座。宁俭端起木椀,饮了一口,润润嗓子,打破沉默,正色说道:“君今来见吾,是为何而来?”
玄晔信口开河道:“一则仰慕宁公高德,二则是为政事而来。”
想当年,他宁俭“弃武从文”,悬梁刺股,苦学多年,自觉有成,借助师家名,出为县吏。捕贼断案,无有不明,兢兢业业,县乡称颂,却缘何一直得不到升迁?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寒门,没有背景靠山?眼看着一个个有背景或靠山的同僚相继升迁,平步青云,而自己却久困不得寸进,而后竟连小吏之位亦不可保。
罢官之后,他心灰意冷,耕读为业,没想到前几年,却因平时公平廉正,得了乡民的拥戴,竟被举为三老。他从拾旧志,依靠自己的勇武和名气,收拾乡间游侠,教授学识,使其知耻明理,为百姓尽一份力。可是眼看吏治崩坏,百姓日益困窘,盗匪日多,他人微言轻;后来黄巾变乱,烽烟四起,他却垂垂老矣;山贼密布,窥视乡里,他只能夜夜忧倶,却无能为力。
当玄晔强势攻打阳谷城时,他曾想提三尺剑,杀贼报国,以身殉城。而后来得知玄晔在城中的所作所为,便生出一计:“此人良心未泯,略有武备,或可利用此人扫灭群贼,解乡民燃眉之急,暂得一时安宁。至于到时朝廷能否腾出手来收拾他,他最终又能否成事,且看天意罢。”
故避而不谈玄晔反贼的身份,从容笑道:“《诗》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为政以德,施政宽仁,不扰百姓,则民皆乐之。”
“宁公所言甚是。”玄晔虽然嘴上说是,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儒家的仁政“大策”,是个万金油,对他没有吸引力。
“不过,君当务之急并不在此!”
玄晔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道:“那是在何处?”
宁俭略微沉吟,却没有直言回答,反问道:“君所在何地?”
玄晔一听此问,不禁莞尔,这话可不正是他方才考里监门周文的问题么?可细心一想,答案必不是周文方才所答的,却依旧答道:“围地。”
“非也,乃死地耳!”
“死地?”玄晔心中一怔,右手不自觉按住刀柄。
“今君初来乍到,约束军纪,不敛钱粮,然名不正则言不顺;恩威未立,民心不附;又豪桀横行,群盗环视。君内忧外患,无名无利,岂非死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