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远见她如此,自己心里又岂能不痛?但不知该如何宽慰于她,只好沉默无言,静静看着她背影。
片刻之后,柴嫣忽然转回身来,执起聂远手道:“你随我来。”聂远不解其意,跟随她走入了屋中。
进入之后,柴嫣关上房门。聂远看着柴嫣含情脉脉的楚楚神情,不禁相顾左右,不敢面对。
柴嫣又忽然走到聂远背后,将他背上青霜剑拔了出来。聂远吃了一惊,却见柴嫣轻轻抚着剑身,一直抚到剑柄,又到剑柄上的流苏剑穗,喃喃说道:“看你多久没照看过它了?沾了这么多的灰尘。”
聂远神情恍惚地点点头道:“是……”
柴嫣回身拿了绸缎,坐在床边,悉心擦拭起她缠在剑柄上的辘轳、系在剑柄上的流苏。又将青霜剑的剑身悉心抹过数遍,直擦得如霜雪、如镜面般澄亮。
聂远站在她面前,等着她向自己告别。他又不愿听见她开口,他知道他们每沉默一刻,便晚一刻离别。
过得半晌,柴嫣终于有开口之状,聂远心里一颤,却听她幽幽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走了?”
聂远连忙道:“怎么会?”又支支吾吾了几句,柴嫣莞尔一笑道:“我说笑的,你去吧。”
见聂远怔怔站着不动,柴嫣又不禁笑了出来。她高高兴兴地站起,将青霜剑双手捧给聂远,聂远接在了手中。
柴嫣忽然一本正经摸着聂远手中的剑身道:“剑就是你。”又摸着剑穗道:“这就是我,你只要不取下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聂远又觉无语凝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什么话说来都难诉衷情。他又不禁恼怒起自己如此,越是到了不舍之时,却越说不出话来。
“长江江头杨柳秋,秋风愁杀渡江人。”聂远忽然说道。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柴嫣黯然接道。
聂远暗自叹了口气,收剑回鞘,落寞地转身推开屋门,走出数步。柴嫣又忽地叫住他道:“我等你回来。”
聂远回首应道:“一定。”
柴嫣心中只想要去抱住他不由他走,但又想他行走江湖,自己亦说要与他一般,不愿再表现出儿女沾巾之态。
她想到此处,竟决然关上了门,不发一声。聂远欲言又止,怔怔站了半晌,只好转身往楼下走去。
柴荣见他出来,迎上问他道:“嫣儿……她怎么样了?”
聂远亦黯然道:“无事……来日方长,必有重逢之期。这些日子,就将她拜托给你了。”
柴荣对于离别分散要比柴嫣看得开得多,当下回应道:“师兄保重,我也要即刻起身北返,在中原恭候师兄归来。”
聂远点了点头道:“那师兄便先行一步,你不必相送了。”
柴荣亦拱手道:“青山绿水。”
聂远应道:“后会有期。”说罢转身出外,走入了潇潇江湖。
柴荣看着他背影远去,却有一种分道扬镳的异样感觉,竟又产生一种再难有今日这般相聚的预感,心下说不出的难过感慨。
柴嫣在屋中强忍泪如雨下,返回窗台,望见聂远走向远处、渐渐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长江的气息,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起了她的思念。这一瞬间,她觉得聂远如石头般无情,不禁暗暗为他羞恼。
望夫处,江悠悠。
化为石,不回头。
上头日日风复雨,
行人归来石应语。
……
柴荣又来告别李沅湘,黑云巴不得柴荣早早离去,李沅湘却不愿回京,又对黑云道:“黑云将军,这又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你若能将中原形势调查清楚,父皇定能给你一个大大的封赏。”
黑云道:“末将不需大大的封赏,只愿保得公主平安回宫。”
李沅湘见黑云固执,撇个白眼道:“回宫回宫,一天到晚都是回宫,是不是他将我诓回宫中,就再也不让我出来了?那我就更不愿回去了。”
黑云低头道:“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末将了,若不是二公子染病在床,陛下都恨不得亲自来抓殿下回京了。”
李沅湘惊道:“什么?迁哥生病了?”
黑云自觉失言,在李昪诸子中他最为疼爱二子李景迁,反而不喜长子景通,有意让二子为储君。如今二子病情不轻,本来尚在保密,却为黑云一个不小心说与了李沅湘。
黑云只好含糊其辞道:“二公子偶染风寒……也没什么要紧……”
李沅湘却不依不饶问了半晌,察觉出二哥病症绝非简单。毕竟是骨肉至亲,李沅湘又非无情之人,只好向柴荣告别,请黑云护送她回金陵。
黑云一行人又走后,柴荣兄妹也和韩通、李重进踏上归途。一路无事,只韩通偶尔与柴荣、李重进切磋武艺,又有李重进给柴嫣讲诸多中原近事,让她不必为此行担忧。
此去有一千六百余里,众人虽尽量赶路,也不免耽搁了不少时日。一直走了月余,已到了严寒时分,柴嫣天天问柴荣何时到大寒,日夜挂念着聂远在潇湘之地的决斗如何。
只见此时中原诸地都已换上了晋王旗号,又见多地正搜刮百姓,惹得众生苦不堪言,竟只为献礼给契丹主耶律德光,众人都不禁恼怒,又觉无奈。
这日柴荣到了朝歌旧地,已是隆冬时节,千里冰封,大雪纷飞。柴荣请韩通和李重进在城中少歇,自己带了柴嫣往云梦山而去。
柴嫣看着这被大雪覆盖的云梦山,白衣覆盖之下,偶见得几处青翠。她不由想起霜寒九州中有一式唤作“万里飘白”,想起自己那时在洛浦晚眺时,曾与聂远约定看遍北国的雪、塞外的大漠,看过江南的花开、潇湘的夜雨。
如今他不在身边,眼前这雪色也失了风韵。长江边湿润的秋风变作了北地干涩的苦寒,柴嫣一时承受不住,身子颤抖,柴荣取下自己身上的长袍,为她披在了身上。
柴嫣看向哥哥,只觉自己失去了太多的人,但所幸还有哥哥陪在身边,又不禁心中触动。
“知道阿兄上山做什么吗?”柴荣忽然问道。
柴嫣道:“这是鬼谷师门所在,哥哥一定是来拜见师父了。”
柴荣点点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只是短短几月,师父却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此行入朝不论凶吉如何,都要来与师父辞别。”
两人沿路上山,远远便望见峰头之下伫立着一间茅屋。茅屋上此时落满了白雪,茫茫雪地之中,显得高傲而孤寂。
柴荣和柴嫣相视一眼,牵着她手跋涉上山。两人的长靴踏入雪地之中,步步都陷入一尺有余,步履维艰。
“这雪下得这般大,好看是好看,但走起来倒是麻烦。”柴嫣忽然说道。
柴荣却叹口气道:“不知今年大雪,要冻死多少无家可归的灾民。”
柴嫣不禁默然。两人不久上到峰下,见得茅屋被一圈篱笆包围,柴荣朝里叫道:“师父,徒儿来拜见了。”
过得半晌仍未回应,柴荣正要再上前扣门,忽然听得里屋“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门缝,一个道童从中探出头来,向外叫道:“大雪天的,是什么人来了?”
柴荣说道:“劳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就说柴荣来拜见师父。”
那小道童摸摸头脑,走出茅屋,来到篱笆边问道:“谁是你师父啊?”
柴荣当下大为诧异,这云梦山是鬼谷派世代清修之地,他决计不会寻错,便又道:“柴荣是鬼谷派弟子,师父自然是鬼谷先生了。”
小道童摇摇头道:“那你一定是找错了,这儿没什么鬼谷先生,只有一位看雪老人。”
柴荣一怔,随即道:“小师傅,那位看雪老人便是我师父,劳烦你为我开门,我亲自去……”
小道童又摇头道:“你又说错了,老人说他没什么徒弟,谁来也不见,你就趁天色早快点回去吧。”
柴荣还想再说,小道童却不再理他,回身走向了茅屋。柴嫣嗔道:“你这小道童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小道童也急得跺脚道:“老爷爷说好了不见人,也不放人进来,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他会骂我的……”
柴荣再三要求,那道童只是不从。柴荣往里望去,却见屋中烟雾渺渺,似是有人在煮茶烹饪,索性叫道:“师父,请见徒儿一面吧。”欲要闯入,又怕冒犯。
茅屋之中,正是颉跌博在和一个枯瘦老者对坐饮茶,那老者便是散去了一身功力的紫霄真人。
紫霄真人不禁笑道:“鬼谷先生,你真的不去见见你那乖徒儿?”
颉跌博摇摇头道:“你我一把年纪,除了身上有几分武功,能给他当一个打手护卫,还能帮上什么忙?唉……不过是做个拖油瓶、对他有诸多束缚罢了。贵派的那一位真人说得对,余生不过剩下些生老病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紫霄真人哑然失笑道:“不去就不去,也不用说得这般寒掺。”
颉跌博也一笑道:“喝茶,喝茶。”
柴荣在篱笆外一直等到天色昏暗下来,夜风忽起,如虎啸狼嚎般刮过。
见柴嫣冻得脸蛋生寒发红,柴荣心知不能再待,便到篱笆正门前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长叹一声,带着柴嫣往山下走去。
颉跌博将柴荣举动都看在眼里,叹口气道:“我不离开,你就处处在我控制之下,只能步我后尘。此次你下了云梦山以后,你和远儿就是这一脉唯二的传人,你们就是鬼谷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