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青果巷,自从有了这个女子学堂,便常常有歌声。
这日,天气有些阴沉,但下午放学后,歌声还是响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若兰,你怎么又走调?每次都被你带着走了,我自己都唱不准了!”
胡宛如嗔怪地挤了文若兰一下,身边的张淑慎却咯咯笑道:“你这讨厌的!光知道欺负我家若兰,瞧我不狠狠地讽刺你。”
胡宛如不甘示弱,顶撞道:“马丽娅张,别以为你帮着若兰,我就不敢批评她。若兰都敢骑马狂奔,偏偏歌每次都唱得走调,岂不让我这推荐官丢脸?”
三个人互相打闹着,忽而又为了一句话,全都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这三个,便是湘宛学堂最引人注目的三朵花,文若兰,是学堂里最受校长宣怀文器重的学生,果真是文武双全,不光是一笔好文章,一手好字,甚至还会修理电灯!
胡宛如,县长家的次女,这三朵花中就数她长得最美,还是能歌善舞,颇有才情。
张淑慎是从大上海转学回来的,这是个标标准准的洋小姐,一年半之前跟随父母来到这里,父亲现在是本省的经济委员会主任,级别相当高,淑慎已经在上海读中学了,来到这里,虽说一开始千般不乐意,却因为在学堂里结交了两位最好的朋友,现在她算是最开朗的一个了。
当地许多居民都认得这三个美丽的女孩子,还有好事者为她们各自取了一个象征:
张淑慎穿着洋气,大方热情,好似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胡宛如温婉妩媚,着实像一朵娇艳的杜鹃花。
而文若兰,果然是人如其名,像一朵气质高贵典雅的兰花。
“好了咱们要快些了,读书会他们都要等了!”
张淑慎突然神秘地说:她今天约了一位优秀的才俊,一定能让大家耳目一新的。
文若兰马上调侃她是不是思春了?胡宛如更是直截了当,说一定是张淑慎的相好,小心被她爹知道了教训她。
张淑慎得意地说:“什么称呼呀这么难听?我觉得该叫恋人才对,这样才好听。”
文若兰自言自语地含笑道:“哦,原来是恋人。”
张淑慎明明很得意,却还装出生气的样子,甩开二人的手臂,径自往前走去,说道:“再也不理你们两个了!”
胡宛如和文若兰跟在后面哈哈大笑,快步追了上去——
读书会,是鑫跃书局办的一个类似论坛这样的会,鑫跃书局的老板名叫陈强,是个儒雅的中年人,他与湘宛学堂校长相熟,是故,学生们喜欢到他那里去看书说话。
省城有许多这样的读书会,而鑫跃书局之所以如此兴盛,按照陈强的说法:与湘宛学堂的三位名姝颇为相干。
从青果巷拐出去,再过一个巷口,前面便是鑫跃书局了,远远地就看到三四个学生往里走着,门口却站了一位挺拔文秀的男子,此人穿了一件中山装,戴了副眼镜,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看到他,不知怎的,张淑慎就发现身边的文若兰故意拖后了一步,好像刻意在掩饰着自己。
突然间,从一旁飞奔而来一人,他一边猛跑,一边扭头回看,似乎在被人追赶,而在远处已经有呐喊声传来:“快、不要让他跑了!”
张淑慎与胡宛如已经步入了鑫跃书局,只有文若兰拖后了几步,站在门口那书生才迈过去想要招呼,生生被这飞奔而来之人冲开,差点就撞上了。
这人一眼便看到跟前的文若兰,许是怕撞上了这千金小姐,他下意识地要避让,却脚下一错,竟然摔了出去——
文若兰看得真切,那人一跤摔倒,声音听来都觉得疼。就听一声响,从那人衣衫中飞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显然都是银元。
后面的追赶声,已经从后面的巷口过来,马上就要追出来了,文若兰突然间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地将那布袋子捡起来丢在那人怀中,左手一指:“赶紧从书局那边跑!”
那人额头都摔青了,却立即跃起,按照文若兰的指点从书局前那条窄巷子钻入,一声道谢声传来:“多谢小姐!”
只是这一忽儿功夫,后面便有五六个人玩命地追了过来,偏偏这边是个四岔路口,那几个人略以站,便决定一半人往青果巷跑去,另一半人继续往前追了。
等候的书生这才过来低声责怪:“若兰,你好大胆子!”
就在这时,从书局内走出一个男子,这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油光,眉宇中尽是英武与傲慢,他扫了现场一眼,马上板起脸说道:“怎么回事?方才明明是警察在追捕逃犯,你这个女学生,怎么能帮助逃犯?”
文若兰才被那相熟男子责怪了,突然又冒出来这么个家伙,一下子搞得很尴尬。
不料,这人愈发来劲儿了,他见文若兰不语,紧接着便道:“警察要追捕的,不是大凶大恶,便是赤&匪,这位同学你竟然协助赤&匪,你这件事做得性质很严重啊!”
旁边那男子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文小姐只是帮人捡了一下东西,谁见到那人额头上写着赤&匪了?你是哪个学校的同学?怎的如此说话?”
中山装颐指气使地说:“我是上海电信学校的,来长沙做社会调查,也是机缘凑巧才到鑫跃书局来。”
文若兰回过神来,她感激地看了帮腔那人一眼,立即面对着中山装朗声道:“这位同学,你这样说话我就不懂了,随你这么一说,我就变成帮助赤&匪了?”
“你这还不算帮助赤&匪?如果不是你帮忙,那赤&匪早就被警察抓住了,这些同学,对你的行为,我有必要去报告的。”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要知道,这年头想要害人,指认人家通共是最厉害的。
没等他继续发挥,书局内突然闯出来胡宛如和张淑慎,胡宛如的音频悠扬高亢,她马上喝道:“你在说什么?你看到她做了什么?”
中山装得意地说他什么都看到了。
“既然你看到有警察在追赶赤&匪,你方才为何不出去协助?见人跑了,却来刁难文小姐?我看你这个人坏透了,你非但通共,还犯了诬陷罪!”
“这——你这不是——”中山装一时语塞。
张淑慎也快言快语道:“没错,既然你都看到了,你不帮警察抓人,你就是同犯,你如果没看真切了,却来诬陷文小姐,你就是诬陷罪,左右你都不是好东西。”
中山装强词夺理,哪里是两张快嘴的对手?加上书局内不少早来的学生都出来帮文若兰讲话,弄得他一时间无法抵挡了。
他突然吼道:“你们刚才就是帮了赤&匪,证据确凿,抵赖是没有用的!我这就去警察局找人来,你们别走!”
没想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英俊的军人,他静静地站着,还是张淑慎一转头看到了他,惊喜地喊道:“高仲苏,你来啦?”
“张小姐好,这位先生这是怎么啦?你想诬告谁通赤&匪?”
中山装一看到他,马上道:“你是国军?请你协助,她们刚才——”
高仲苏微笑道:“我都听到了,你是中统特务吗?”
这话一说,顿时,在场的这些学生都炸了锅,等在书局内所有的学生都出来了,纷纷指责中山装。
要知道,“特务”这两个字,是民众最最厌恶的,弄得不好,他今天要被人一顿暴揍,都不知道被谁揍了?
书局老板走出来,冲着中山装拍拍,笑道:“年轻人,你最好说话小心点,这位胡小姐,还有这位张小姐,你若要去告,赶紧去告,省得等一下我们读书会开始了,你还在这里吵吵。”
旁边一个好事的女学生笑道:“你赶紧去警察局吧,那便是胡小姐的父亲管的!哈哈哈。”
中山装被他们围在中间,连文若兰都好像在看热闹一样。
突然间,中山装大笑起来,冲着大家一个鞠躬,说道:“各位,方青云初来乍到,看大家有些寂寥,便开了个玩笑,不是当真的,请大家原谅!”
张淑慎撇嘴道:“只当你放屁!”转身便走进了书局。
自称方青云这人,马上向文若兰百般道歉,说自己只不过开了个玩笑,并无恶意。
高仲苏闷哼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大家都进了书局,站在后面的方青云,向高仲苏投去了阴冷凶恶的目光。
坐下后,大家再度互相自我介绍,门口等候文若兰那青年自我介绍道:自己是高黎明,学习水利,刚刚毕业,正在等候政府的接收令。
自我介绍完了,他忙起身走了过来,与军人热烈握手:“可是仲苏?许久不见了!”
这位叫仲苏的军人爽朗地笑道:“黎明兄,许久不见了,你这可是大学毕业了?”
张淑慎奇怪地问道:“老高,你和他认得?”
仲苏道:“他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专修水利建筑,与当代女杰林徽因也是好友啊!对了,高黎明与我同属湘潭高氏家族,与我还是同辈兄弟,黎明兄是大才,为人谦逊内敛,实则才华横溢,我甚为佩服!”
高黎明这才笑道:“仲苏这是哪里话?仲苏如此年轻,已经是军中翘楚,今后一定有大好前程,光耀高氏门楣,黎明能在此与仲苏相遇,实在是幸运的很。”
这两人居然认识,在场不少同学都乐呵呵地高兴起来。方青云刚才被他们排斥,此番赶紧说了几句凑趣儿,高仲苏冲着方青云拱手道:“这位同学,方才见到了同族兄长,是故欣喜,实在有些抱歉,方同学刚才玩笑开大了,以后还是莫要让我等当真了才好啊!”
陈强这才过来介绍了一下这个读书会,又递给了他一本书,轻轻在书上一拍,说道:“上回是讨论这本书的读后感,今日方同学提议讨论时局,若高先生有兴趣,不如请一起坐下来讨论吧?”
见张淑慎殷切的眼神,高仲苏露出笑容,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