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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舞阳镇。

    历来,这里就是个安详的镇子。镇子不大,住户不超过两千,一万多居民,虽然北面和西面都是大山,却有一条大河,从西北向而来,轻柔地绕过镇子半圈,在山边又绕了一个弯,便往南而去了。

    这个镇子,从来就有着湘人的不屈,和远古楚人的机敏灵秀,尽管数十年前再度毁于战乱,凭着先人们的勇气,他们再一次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商埠。

    舞阳镇有一个很大的转运码头,好些当地的土产,以及闻名世界的湘蚕丝,湘茶,在这个码头进行分装转运的量很大。

    舞阳镇有不少应运而生的小商人,开客栈的、做酒楼的、经营货物短驳的,有了货品的流动,就有了勃勃生机。

    然而,说到全镇出名的大商贾,还要数这里一个有着上千年传承的大家庭,舞阳文氏。

    文氏相传是楚襄王时代的大臣一脉,只是数十代的变迁,到了今天,留在舞阳镇的,也只有文岳铭这一系了。

    文岳铭,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大男人!

    年轻时代,他只身闯荡南粤,靠着天生的商业嗅觉,从小生意逐渐做大,到了30岁上下,已经是有万贯家财的富商,他却毅然投身到了反对清廷、光复汉室江山的抗争中,他追随孙文党,不但献出了自己的家财帮着置办军械,还参加过最后两次战斗。

    在成功推翻了清廷,民国建立后,原本该是开国功勋之一的他,却悄然回到了舞阳镇,带着妻子在这里重新建立了一番事业,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小的船队,和一个染布作坊。

    第三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文若轩。

    又过去了九年,这一刻,文岳铭正在院子里茗茶赏花,看起来他悠闲自在,却紧张得满头大汗。

    时值深秋,已然入夜,秋风起时,颇有些寒意了,他却还是一脑门的细细汗珠,只因,就在内院中,夫人林立文正在生产中。

    镇上没有好医生,只能依赖几个经验丰富的产婆相帮,今日从下午开始,夫人就开始腹痛见红,两个产婆刚才已经差几个佣人过来报了:“夫人可能难产!婴儿身体有点横,根本下不来!”

    文岳铭急得根本坐不住,却还逼着自己“稳坐”在庭院中,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突然间,院子里隐隐散发出一股清香,他心中奇怪,便起身四处张望,以为是自己的孩子降世,上天赐予了福音,所带来的香气。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从产婆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突然间,他儿子文若轩飞奔而来,一路狂呼:“爹,爹!生啦!生啦!”

    文岳铭腾地站起来,只见儿子一股风一般冲进了庭院,大喊道:“爹,生了生了!娘生下来了!”

    文岳铭突然心中升腾出一股热流,刚才的担心全都放下了,他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已经在担心自己的妻子会不会难产而亡!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文若轩跳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道:“爹,快去看看吧,是个妹妹啊!是个妹妹。”

    这一刻,文岳铭才看到了一幕惊奇的景象:就在刚才,他精心培育的一株珍惜的兰花,突然间开放了,而就在产婆来时,那里还只有花苞。

    原来,芳香的气味,都是从这里来的。

    他拉着儿子的手,匆匆赶到了产房,产婆站在门口笑吟吟地说道:“文老爷来啦!恭喜恭喜啊!夫人生了个千金!”

    “好,甚好,有赏,大家都辛苦了,都有赏!”

    站在一旁的管家的老婆忙点头答应了,文岳铭大步走近产房,一个产婆笑呵呵地抱起了婴儿,送到他面前:“文老爷,恭喜啦!多漂亮的千金小姐啊!你瞧瞧,这个娃儿长得天庭饱满啊,眼梢那么长,以后一定是个标致的小姐。”

    产婆解释说:今天真是菩萨保佑,刚才婴儿的身体有些横,根本下不来,没想到夫人叫了几声,说我的孩儿帮帮娘吧,没想到,一会儿功夫,婴儿的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竟然就生下来了,可不是奇迹嘛!

    文岳铭听完,惊诧万分,他接过孩子,转头看着刚刚睁开眼睛的夫人,他温柔地坐在床沿上,将婴儿的脸凑向了夫人,说道:“立文,你看到吗?这是我们的女儿啊!”

    夫人疲惫地点了点头,脸上尽是疲惫却欣喜的笑容。

    “老爷,你有没有想好,给娃儿取什么名字?”

    文岳铭略一沉思,脑海中立即闪现出了庭院中那一株兰花的绽放,这岂不是上天的旨意?

    “若兰,立文,我们的女儿,就叫若兰,你可喜欢?”

    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文岳铭看着身边这个九岁的儿子,朗声说:“我儿,这就是你的妹妹,她叫文若兰。”

    转眼,已经三年过去了,文若兰果然如当初的产婆所说,越来越漂亮了,更加上家里原本就是开染坊的,漂亮的衣料从来不缺,家中几乎每一次染出的好面料,头一件衣裳一定是若兰身上的新衣服。

    整个舞阳镇都知道,文家有一个最标致的小姑娘,不但长得好,也十分聪明,她的哥哥开始跟着账房学习算账,她这个“哥哥的跟屁虫”从来没有比哥哥学得慢,家里上下都喜爱这个宝贝。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嫉妒这个幸福的家庭,就在这一年,若兰三岁,没有了娘!

    “爹爹,娘是不是去天上了?”

    “嗯,娘已经去了。”

    “爹爹,兰儿能不能给娘念一阙,送娘一程?”

    “哦,兰儿,你来念,娘一定会喜欢的。”

    抱在文岳铭手中的兰儿,稍一顿,便朗声念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没想到,女儿竟然会念出这么一句来,当听到“夜船吹笛雨萧萧”时,文岳铭,早已泪流满面了!

    妻子去世后,文岳铭没有再娶,很多人跟他说起再娶之事,文岳铭只是一句:你们不记得了吗?我的夫人名字叫林立文,正因为有了她,我文家才得以立起,我的兰儿尚年幼,我又大部精力都在染坊,若娶了个悍妇,万一欺凌我的兰儿,我心中哪堪?

    文家在舞阳镇已经没有什么亲戚,正巧夫人的小妹林立舆的丈夫战死,一个人孤独无依,便来投奔姐夫,文若兰一看到她,便如见到了亲娘一般,天天缠着,林立舆也是打心眼里怜惜这个小宝贝,索性以姨母的身份在这里常住了下来。

    有了姨母,这一双儿女马上又生龙活虎起来,毕竟每天有人专门帮着收拾打扮,要知道,照料两个孩子可是很烦心的事,不但衣食住行,还要更进一步,让孩子们有学问、有思想、有担当,也只有这个上过女子中学的姨母能做得到。

    到了文若兰六岁上,已经认得两百多个字,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平时的最爱,还有跟着哥哥和他的伙伴们去山里打兔子,抓野鸡,林立舆也不管,她总是对姐夫说:女孩子不能娇生惯养,兰儿看似在野外疯玩,实则练就了好身体与好胆识。

    这天家里来了远客,这位客人当年与文岳铭一同参加革命党,他家中有不世出的易学大师,他一看这对儿女,便在酒后悄悄提议:“岳铭老弟,为兄已经在香港有了生意,我看,不如把这对金童玉女交给为兄带走吧,我保证他们一生富贵安逸。”

    文岳铭全然不解:“这是为何呀?陈兄,你是嫌我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女嘛?”

    这位陈兄只是长叹道:“生逢乱世,人生难料啊!岳铭啊,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局势恨不乐观啊!为兄的马上还会和美利坚那边做生意,如果做得好,我自己的儿女也打算安置到美利坚去,你好好想想吧。”

    送走了陈兄,文岳铭不觉责怪起了林立舆。

    “立舆啊!姐夫从来没把你当外人,你为了两个孩子,也是操碎了心,这一点,姐夫着实看在眼里,只是兰儿到底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整日里捉鸡逮鸟的,没个正形,以后她可是要嫁人哪!”

    林立舆拉着若轩的手,背上还背着若兰,脸上带着笑,却异常认真地对文岳铭说道:“姐夫,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若兰啊!如果天下太平,她的诗文才华,可以让她成名成家,从小就教她读书算账,以后驰骋商界,做个女商贾,但若是战乱,她的体力超群,今后也有力气逃命啊!”

    文岳铭被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小姨子一番话说得瞬间呆住了。

    他仔细一想,林立舆说的一个字都没错,而她,正是这样教导自己的两个孩子,尤其在文若兰身上费心。

    文岳铭深深被这个小姨子感动了,突然发现这个小姨子的才学与魅力丝毫不逊色于亡妻。

    一年后,若轩与若兰这对兄妹,再一次成为了父母双全的幸福的孩子,为了让孩子们受到良好的教育,林立舆一狠心,让文岳铭掏出了一大笔钱,在本镇创立了一所小学校,还精挑细选给若兰找了个陪读兼贴身丫鬟的小姑娘湘姝,虽然她是个孤儿,倒也聪明伶俐,也是个活力四射的,撺掇着小姐玩骑猪游戏的,正是这个小丫头!

    1932年,中日在上海开战,最终以《上海停战协定》结束。

    1933年,日本军队侵占了华北。

    中国大地上,再度阴云密布。

    林立舆打听到有一位老友在省城开办了一所女子中学,她作为“教育界”人士专门去考察了一番,便与校长一番商量,过了十几日,便与文岳铭一同将若兰送去了省城,从此,文若兰成了这所“湘宛学堂”女子中学的学生。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文若兰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天起,她竟然与自己的家,开始了渐行渐远的历程。

    而文岳铭,则会在若干年后深深为自己没有听陈兄的意见而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