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阳认出了门缝里那条黑不溜秋还沾着血的玩意儿,很可能是婴儿的脐带,还是被放在外头风干晾晒了一段时间的。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某种偏僻的民间风俗吗?那也不至于挂在门旁啊,不怕被小孩子捡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条脐带大概不是现实存在的物体,因为它的周身还缭绕着些许漆黑的雾气。
“这、这是啥……?”
林星洁同样注意到了门缝里夹着的脐带, 还以为是一条死蛇,如果不是徐向阳提前让她冷静,这会儿以小姑娘的心性就该尖叫起来了。
尽管如此,她的语气还是惊疑不定,下意识想要向身边人问个究竟。
徐向阳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若是回答了“这是婴儿脐带”,小姑娘到底是会更害怕还是觉得不如蛇更可怕。此外,这会儿功夫,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原来如此。
他尚且记得, 孟正操纵的邪灵样貌是巨大的婴儿, 它的背后就拖着根脐带,与降临在城郊公路边上的女神存在某种密切联系。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孟正就已经是灵媒了,只是看样子能力不如十年后。
想到这里,徐向阳又注意到一件事:星洁果然是小时候就能看见邪灵了。但长大以后,在陷入安宁街41 号前却似乎并不具备通灵能力。
有可能是在小时候就被封印了……
他正思索间,听到地下室里面又传来声音。
两位大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蹲在门旁偷听偷看的小姑娘,更不用说某个看不见的幽灵,就连已经把邪灵释放出来的孟正都没发现隔墙有耳。
徐向阳觉得奇怪,只见到一只婴儿慢悠悠地从桌子下方爬上来。它抱着底下的桌脚,一直攀爬到桌面,手脚灵活,一边爬一边还发出笑声。
描述起来倒是挺活泼可爱,但首先得忽略那死人般青白色的皮肤和纯黑色的邪恶双瞳,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徐向阳一眼便认出了这邪灵的来历, 无非是曾经所见的缩小版,这印证了他刚刚的猜测。
他提前提醒过让身旁的女孩别发出声响,小星洁倒也听话,这会儿她一声不吭,双手死死捂着嘴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桌上爬行的婴儿。
小女生的眼睛里有惊恐,有慌张,也有不可思议的愕然。
鬼婴爬过桌子,经过之处东西散落一地,没一会儿功夫它便碰到了一个障碍物,那是装标本的大玻璃罐子。鬼婴“咯咯”笑着,抱着罐子,一起从桌上摔了下来。
林明远的表现看上去不像通灵者,他听不见声音,也没有注视鬼婴,他只是皱着眉盯着那个落在地上的玻璃罐。
密闭的房间内没有大的空气流动,更不用说是能将罐子吹落的狂风。
“老师把‘鬼婴’交给你了?”
林明远沉声问道。
徐向阳听得一清二楚。
从这说法来看,林星洁的父亲显然对超自然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是啊。”
孟正双手插兜,表情轻松。
“老师有赐予普通人以灵媒能力的办法,那就是‘罔象女神’诞下的婴儿。由他人将鬼婴抚育长大,自然而然就能成为新的灵媒。以老师对师兄你的看重,这本来是师兄的位置。”
青年言语间似有试探的意思,但见林明远没太大反应,他不再继续,只是笑着说道。
“不过,我还需要再适应一段时间。我才刚开始当奶爸,孩子总归有些不听话。还好,这段时间我是休假,没有工作要做。”
林明远的目光重新转回到孟正的脸上。却不会轻飘飘地放过。
“说正事吧,孟正。”
“嗯?”
“已经招待了你一周的时间,你不会就是来我家里吃白饭的吧?”
“怎么,这就不欢迎了?”
孟正开玩笑似地说。
“我就是勉强糊个口,可没闲钱供别人吃饭。”
林明远也笑了。
“我老婆都跟我抱怨过了,这一周时间她出门买了好几次菜。本来是给一家三口烧饭,现在多了一个人,她嫌累。”
“哈哈,这些都是小事。”青年摆了摆手,“既然嫂子觉得麻烦,那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打扰了,我住招待所去。”
林明远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你还是不肯走?”
“走?我为什么要走?”孟正脸上的笑容不变,“事到如今,师兄难道还想管我去哪儿?”
三言两语的功夫,两人间的氛围突然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我们坦诚点谈吧。”林明远将椅子拉开,自顾自坐了下来。鬼婴沿着桌面爬过来,竟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男人的肩膀,而男人对此一无所知。
隔着一道门缝,小姑娘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已经紧张到原地蹦起来,想要冲到地下室里去。幸好,鬼婴很快就爬走了。
“是老师找你来的?”
林明远坐回椅子,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从老师那儿询问了关于师兄你的事情,之后得到了回国的许可,这就过来了。”孟正同样拉开一把椅子,在林明远对面坐下。
“师兄急流勇退,我猜一定是有什么理由……”
“没什么,只是有了家庭,老师那边的环境不再适合我了。”
“成家立业以后,不该更看重工作吗?要是师兄你回国以后去了别的实验室,或是到高校任教,我都觉得正常,可问题在于,你选择在乡下盖房子,成天窝在这种地方……”
孟正环顾地下室内的陈设,视线在那扇似乎是通往更深处的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挪开。
“你觉得大家会没想法吗?”
“‘大家’?除了你还有别人?”
“当然。之前也说过,师兄过去一直深受老师的看重,你知道,有些外国佬就是看中国人不爽,热衷于排挤,做点小动作。”
孟正嗤笑了一声。
“当然,就算师兄走了,老师的接班人还是中国人。只不过,我可没法表现得像师兄你这样洒脱。”
沉默良久后,林明远才叹了口气。
“……老师,他有别的想法。”
“嗯?”
“他不止是实验室的老板,更是观星会的会长。他的野心太大,能力也太强。”
“是啊,所有人都敬畏他。老师是无数人眼里的头号人物,如果没有他,观星会压根不会独立……十年前,‘凶星太岁’的观测所本该关门大吉,这是因为各国计划准备放弃这个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项目。项目本身是为了通过对太岁星的观测来间接监测异世界的整体规模和状态,注定缺乏实际利益,即使再观测下一个十年,都未必有成效。”
孟正说。
“但身为负责人之一的老师却借用这个机会,反而揽下了这个国际项目的大部分基盘,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独立于各国管辖的观星会,之后还创办了‘尖峰实验室’,招募世界各地的精英研究者,准备进行新的异界探索计划。”
“……因为他是异世界开拓理论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科学家,同时又恰好是神媒,所以才能做到这种事情。”林明远叹了口气。
“没错。”孟正“呵呵”笑了起来,“你不觉得很厉害吗?他正在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格局,真叫人尊敬。”
“是,我很尊敬老师,但遗憾的是,这种尊敬正在逐渐转变为流行于团体内内部的个人崇拜。只要他还是神媒,不论是‘尖峰实验室’还是观星会,都没有人能反抗他,这些团体都是他的一言堂……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趋势。”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离开老师的实验室?”
见林明远终于表露了自己的情绪——而且他说话时的语气的确情真意切,孟正好像有点信了。
“你们俩曾经发生过矛盾?”
“是。”
林明远点点头。
“一点……学术上的争端。但毫无意义,因为实验室里不会有人选择站在我这一边。而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他总喜欢一意孤行。像他这样的人,要是能一直正确下去,或许能引导全人类走向前所未有的新时代;但要是做错了,后果远比让庸人成为领袖更不堪设想。”
“嗯……”
面对一脸诚恳的前辈,低头思忖片刻后,孟正拿手指敲了敲桌板,突然开始用力摇头。
“不对,还是不对。这种话能解释你为什么要离开,却没法解释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是你因为和老师的矛盾,变得颓唐了,一蹶不振了,这都好说。但你……”
孟正从椅子上站起,将上半身伸过来,两人身体贴近的同时,他的视线始终死死地钉着对方的眼睛。
“你不是,对吧?你根本没有放弃,只是有了其它想法。你离开,是因为想要瞒过老师的耳目。即使是老师,都没办法把手伸到这个国家里来。”
“……”
“……这好像也不对劲。”
林明远还没反驳呢,孟正又自顾自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喃喃着坐了回去,一脸沉浸到自我世界中的表情。
“如果我要是你,和老师翻脸以后,就该早早转投其它势力。那现在这会儿,你应该待在首都的实验室,妻子家人全都住在由军警保护的家属区里,而不是一处偏僻的乡下房子。”
青年涣散的目光重新集中到对方的脸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师兄,你这样避人耳目,到底有什么打算?”
林明远摇了摇头。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算看清楚了。”
“……哦?”
“我们交换一下情报吧。”林明远放松下来,将背靠在椅子上,说道,“光我一个人讲,这不公平。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吧,尖峰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实验室……”孟正没有反对,他很干脆地拿出一盘录像带,“你这有录像机吗?”
“有。”
林明远从角落里搬来了旧电视机,忙活了一阵后将录像机插上线头,开始播放。
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画面闪动,映出一幅像是在实验室里的画面。
一位年纪偏大的领导者站在玻璃幕墙前,手中拿着纸笔的年轻人们围绕在他们身边看似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众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罗伯特?”
林明远蹙起眉,认出了录像里的人。
“对,罗伯特师兄。”孟正回答,“在你走后,他成了尖峰实验室的二把手。”
“哦……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耐心点,师兄,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玻璃幕墙的那一头,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他盘坐在一大片宽敞的空间内,周围空无一物,墙壁和地面都是水泥。
这位光头男子皮肤苍白,岁数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身材称得上高大,只是一直低垂着头颅,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静思冥想,双手垂在两侧。
旁观的徐向阳深吸了一口气。
他有印象。这一幕他曾经见到过,就是孟正交给他的那盘录像带,他当时还是和星洁一起看的。
没过多久,男子在地上拼命地挣扎、扭动、翻滚,就像是犯了毒瘾的瘾君子,录像里传来饱含痛苦的哀嚎。
实验室里灯光闪烁,忽明忽暗。实验员们有些慌张起来,只见男人突然冲到玻璃幕墙前,双手扣住墙体,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了锤子,一下、又一下,用力地往上面砸落。
人体的力量奈何不了能防弹的强化玻璃。可一会儿功夫后,血色,血色的海水,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霎那间涌入房间,很快便灌满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水泥盒子”——
而房间与实验室的阻隔,仅仅阻挡了数秒种,便“咔咔咔”地绽放出无数蜘蛛网状裂痕,随后不堪重负,化作漫天晶莹。
这个时候,想逃都来不及。
所有人都消失在了血海之中。
“……师兄你想问‘实验室怎么样了?’,真是个好问题。”孟正见林明远神情凝重,他的嘴角却浮起笑容,“我告诉你,它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