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阳和竺清月两人重新披上雨衣,走出闷热潮湿的车站。
晦暗的雨天,人群匆匆行走,一把把撑开的雨伞像是在拼命挪动的荷花,铺天盖地的水珠打落在宽大的叶片上,眨眼间溅散成雾。
厅前的广场,变成了一座池塘。旅客们像在连绵成天的荷叶底下游动的鱼。
当徐向阳站在广场上往后看,圆顶建筑底下散发的巨大光亮忽明忽暗,就像矗立在荒野之中,焰苗被凛冽狂风刮来刮去的篝火。
电流不稳定的现象仍然没有结束;
再继续往远处眺望,他发现附近山坡上坐落的几座房屋像灯泡那样依次熄灭了。
放在平时,徐向阳当然不太可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但是眼下,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似乎愈加证明了异变来临的预兆。
不止如此,连盘旋在山坡上的公路,都在那一刻暗了下来,道路上的信号灯和指示牌全都浸没在了黑夜之中。
高速公路上,车辆焦急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从雨雾朦胧的另一头传到隔着山丘的另一头。
如果说刚才目睹的情况还能被解释为一场电力事故,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不止有火车站出事,连分属不同供电系统的交通路线都未能幸免。
这不是偶然的事故,而是一场刻意为之的……大规模袭击!
他的心沉了下来。
“向阳,感觉如何?”
班长大人走到他身边问道。
“有点冷。”
徐向阳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都在发冷。
“笨,没问你这个啦。”
竺清月却反而恢复了过去的神态自若,脸上笑意盈盈。
徐向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闭目,如同陷入沉思。在发动通灵能力的瞬间,感知的触角朝着四周迅速蔓延而去。
“……附近没有人。”
随后,他睁开眼睛回答。
“难道是逃跑了?”
竺清月用手指点了点下巴。
徐向阳摇头否认。
“实际上,我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就算是及时逃了,邪灵所释放的力量还是会有残留的痕迹。”
迟疑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远方。
“我刚刚顺着干扰的波动试着摸索了一下,它存在一个源头,但不在这里,更像是,呃……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通灵还能做到这种事情啊。”
竺清月感慨,又问道:
“哪里?”
徐向阳环顾夜色,迟疑着指了个方向。
“好像是从那个地方传来的。”
班长大人瞥了一眼,很快辨认出了方位。
“那里是城区。”
他点点头,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要真是从市区那边动的手,如此大规模的电波干扰……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在徐向阳的认知里,俩姑娘作为灵媒所操纵的,已经是邪灵中最为强大的个体——这不是他见识浅薄,从他们刻意接触过的其他灵媒、包括官方组织的成员对待她们的态度来看,林竺两人的确有着超然地位。
但竟然有灵媒能让自身能力波及到如此宽阔的范围,似乎比她们……还要更厉害些?
“可能是比较特别的邪灵。”
班长大人说。
“我们遇见过的邪灵,不是都有各种各样的能力吗?我能控制其它邪灵,而星洁则是能通过汲取人内心的恐惧制造怪物。我们在山阴市度假时遇见的那个失控灵媒,也有很特别的能力。还有的能操控水流,能制造奇怪的力场……”
“原来如此。所以,这头突然发动袭击的灵媒所具备的异能,就是将一般邪灵自带的电波干扰能力发挥到极致,对吧?”
“恐怕不止是电波。”
班长大人表情严肃。
“你应该能感觉到吧?刚才有种像是被某个东西窥探的感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看车站里的其他乘客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所以,这恐怕是针对通灵者的袭击。”
“嗯。”
那种未知的寒意……徐向阳很快便回想起打水时突如其来的不寒而栗感,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蝗顺着裤脚爬上人体,在皮肤上留下湿滑冰冷的粘腻痕迹。
“现在还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在哪里。说不定是靠近这里某个的地方,说不定是市中心。后者的话,意味着敌人的动向是针对整座城市、且真的有这个能力做到。”
“或许还不止一个人。”
“没错。起手的动静就不小,接下来的行动肯定颇具野心,这不会是一个人就能组织起来的行动。”
“那我们应该早点联系……”
说到这里,徐向阳立刻反应过来。
“通讯中断了。”
“我想,这同样是对方的目的,所以才说情况危险啊。”
班长大人微微一笑,宽慰似地补充道。
“不过,和我们不一定有关系就是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没人联系,城市里的人们也肯定会在短时间内察觉到。天塌了总有高个的顶着,你姐姐认识的那位周队长看起来不就挺靠谱的?还有孟正,他们都是成年人,是专业人士,会比我们更清楚该做的事情。”
“那我们……”
徐向阳刚想提问,但当他发现清月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始终凝望着远方,他立刻便反应过来。
——“我们先暂时放弃离开锦江市的计划吧。”
刚刚准备离开车站的时候,她是这样说的。
徐向阳不清楚竺清月究竟是下了怎么样的决心,才会想要在不和任何人交流的前提下,下决心只和他在一起,手拉手从家里逃亡到另一座城市。
和平时的她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但当他骑着摩托车行驶在风雨绵绵的高速公路上,背后伸过来的双臂紧紧缠着他的腰,从那手掌上传来的力度让徐向阳无比清晰地了解到一个事实:
竺清月是认真的。
正因为女孩那焦躁而忧郁的情绪几乎全都表现在了脸上,这种与往日相比显得太过“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才更能说明她的认真。
而现在,一种更加强而有力的情绪,却能让她立刻终止这份决断,转而想要继续留在这座城市。
“我知道了。”
徐向阳用力点头。
他和班长大人目光交汇。
有些事情听起来就和或者电影里的虚构故事那样神奇,但它是真实存在的:
在真正建立起信赖关系的人之间,即使不通过言语沟通,一个眼神便能让他们清楚地了解到彼此心中所想。
是啊,不是离家出走的时候了,徐向阳心想,已经不是为了一时任性,就把其他人全都抛在脑后的时候了。
之前可以任性,是因为他在帮班长大人安顿好在另一座城市的生活后,就一定会回到锦江市。
徐向阳为了照顾清月的情绪选择独自一人行动,其实只要在中途打个电话就好。
但是现在,一个或者一群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居心叵测的家伙,正好盯上了这座城市。
其他人他们可以无所谓,星洁呢?还有莲姐,她们现在都还留在市区内。
这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当下”。
越是在这种时刻,人们就越需要聚在一起,保证重视的人不会出意外。
我要做的是不会让未来的我感到后悔的事情……徐向阳站在广场上,将湿漉漉的水汽咽下喉咙。
下定决心后,他向班长大人招了招手,然后立刻走向摩托车停放的地方。
*
在回程的路上,徐向阳突然觉得稍微遗憾。
其实一个人是否真的有所转变,在细微处方能彰显。现在的他就感觉坐在车后座的那个姑娘和之前跟她一起私奔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
从班长大人家里出来的时候,清月连雨衣都不肯穿,直接钻到了他的衣服里;抱着他的双手更是揪得紧紧,片刻不肯松开。
就像是在父母陪同下第一次上幼儿园的小孩子,生怕被家长丢下了,所以,才要死死地抓着大人们的衣角。
而现在的竺清月,虽然依旧不介意和他做亲密的肢体接触,同样毫不犹豫脱掉了自己的雨衣钻进了他的那件内,态度热情地环抱着他的腰身,一点儿都不在意让自己丰满的胸部紧贴着男生的背部——
但这些行为明显是有意为之。
是一种更加自信,掌握着场面的主动权,主动引诱的感觉。
当然,无论是哪种态度放在她身上都很可爱。但相比起过去的班长大人,今晚的清月却难得暴露出自己虚弱的一面,像个不成熟的小孩那样黏着喜欢的人不肯放手……
这种态度无疑很稀奇,说不定这辈子难得见到第二次,所以他才会觉得遗憾——
“笨蛋。”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穿了徐向阳在思考的东西,抱着他的腰的短发女生没来由地嘀咕了一句。
等摩托车驶入城区以后,班长大人说道:
“我身上湿透了,有点难受。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好,我也想换一件。”
徐向阳点点头。
“我车上放了短衣,你待会儿可以换上。不过内衣就没有了。”
“你要是真拿了女孩子的内衣,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变态了。”
“这有什么……”
徐向阳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仔细想了想,觉得和一大一小两位女性同居的自己,在这方面确实可能有点迟钝。
毕竟家里不大,不管男女衣服都是晒在一起的,他有时候还会帮星洁和莲姐清洗内衣……这要是说出去了,感觉会被查清月鄙视。
不过他自己是真的没啥感觉。所以在偷偷看黄色的时候,偶尔看到男性角色会对女性的贴身衣服起冲动,只觉得难以理解。
只是一块布料而已,和真正的人体完全不是一码事嘛。
徐向阳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你出了一身汗,不换内衣的话,不会觉得难受吗?”
“嗯?就算难受也不会在你面前换啊,你在想什么呢。”
“我可以帮你买。”
“那就太浪费时间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
“可是……”
徐向阳的话头顿了顿,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你出来的时候,不是说自己没穿吗?”
背后的女孩噎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
“你这人啊……”
“我被骗了?”
“是啊,被骗了。”
班长大人从座位上直起身,自后头一把搂住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往他脖子上吹气。
“怎么可以随便相信女孩子说的话呢?何况还是我这种坏孩子。”
“喂喂喂,别挡我眼睛……很危险的!”
脑袋被软绵绵的东西抱住的徐向阳难以控制把手,摩托车歪歪扭扭,顺势拐入了一条小巷里。
“哦,你看,那里不就有家宾馆嘛。”
徐向阳踩住刹车。
这是一家随处可见的小旅馆,窄门两侧的霓虹灯柱没有通电,被雨帘遮挡的门内一片深幽,附近停放着几辆自行车。
“我们去开个钟点房吧?”
竺清月跳下后座,抓着他的手就像往那边走。不过,徐向阳显然还有别的话要说。
“居然是这个地方。”
他凝视着悬挂在门梁上的暗淡招牌。
女孩闻言,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后恍然大悟,总算记起这地方是哪儿。
“你还记得啊。”
“不可能忘记的吧。”
毕竟是发生在数周前的事情。
况且,无论是在此之前向清月告白,和几天后与星洁分手,对他来说都是足以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一天,徐向阳和竺清月两人在公园约会,中途下起了滂沱大雨——阴沉的天色与今日一般无二,不过那时候是夏末的最后一场暴雨。
然后,他们同样是出于想要换衣服,避免照亮的理由,来到了这里。
就是这个地方……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命运的话,那它还真是一个喜欢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增添闲笔的古怪作家。
“好啦,也算是有缘,我们进去吧。”
竺清月掀开帘布,一马当先往里走。
徐向阳一边想着“没想到第二次和女生开放还是和清月”,一边跟着她迈入旅馆的门槛。
“……好暗。”
他一进来就忍不住皱眉。
“怎么不开灯?”
招待客人的门厅处又昏暗又潮湿。里头没有人,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滴水声。
几串脏兮兮沾着泥水的脚印,从门前的垫布,一直往楼梯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