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还没吃吗?”
竺清月回到家后,换上拖鞋,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唤自己的母亲。
“嗯。”
然后,母亲同样轻轻回应了她。
室内灯火通明,被夜色镀染成海沟深处般漆黑的玻璃窗户上,清晰映照出女孩的身影。
班长大人望着正安静坐在客厅里的母亲,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放学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向自己的母亲问好,并得到欢迎——这对于出身普通家庭的孩子司空见惯的景象,对曾经的少女来说,却是无法触及的奢望……
不,说“奢望”可能都显得夸大,因为那时的竺清月甚至没功夫去思考这件事,光是照顾重病在床的母亲就足以让她精疲力竭。
而现在,一切都在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这位年轻女孩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甚至有心思争风吃醋抢男人。
女人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她的脊背挺直,正在看电视。屏幕上的男女正在情绪激昂地说着什么,背景音乐相当的激动人心。
……说起来,妈妈整天到底在看什么节目呢?
竺清月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有些些奇怪、有点点无聊的念头。
好像每次都能见到她正在观赏一个相同的节目。屏幕那头的人们似乎是唱歌,又像是在主持综艺节目。
或者是庆祝节日的联欢晚会?但电视台的联欢晚会总不可能天天举行吧?
她隐隐约约听不清楚电视机里传来的响动,只是觉得现场的气氛很热闹,台下的观众们正在“哗啦啦”地鼓掌,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永无休止。
竺清月想得入神了。
她觉得这背景音有种熟悉感,像是从记忆之海的深处漂上来的浮尘。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以前听到过?是爸爸还没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看的节目吗?
若真是如此,倒也难怪妈妈那么念念不忘……
竺清月心中暗暗叹息,不自觉摇头。她没有去打扰母亲的闲暇放松,走到冰箱前,打开门看了一眼里面放着的菜。
“嗯,今天就做西红柿鸡蛋面吧,怎么样?”
“好。”
母亲的回答依然平静祥和。
竺清月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拿着新鲜的西红柿和鸡蛋走向厨房。不一会儿,那个方向便传来菜刀碰撞砧板的响动,然后下锅焯水放油的“刺啦”声。
片刻后,母女俩的晚餐……或者说夜宵,就做好了。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她板正地摆放在餐桌上,红色的西红柿、黄色的蛋花和白色的面条,色泽诱人,看上去就很好吃。
竺清月准备好了两双筷子,正要招呼妈妈过来的时候,转过身来却发现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连灯都关上了。
变得漆黑无光的房间,让她在这一霎那有种再度回到“过去”的恍惚感。
竺清月愣住了。等她反应过来后再转头一看,发现妈妈已经坐在对面了。
少女暗自松了口气,脸上浮起微笑。
“趁热吃吧!”
*
母女俩一起吃饭的日子并不算是惯例,不过竺清月却早早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
一边吃饭,女孩一边无所顾忌地聊着学校的话题、聊家里的开支、聊电视和广播电台播放的节目。
一般来说都是她在滔滔不绝,她的母亲偶尔会应上几嘴。
然后,当然,不可避免的——母女俩谈到了少女的恋情话题。
扭曲的心态与理想,所导向的糟糕结果,常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两位朋友都觉得她不可理喻;而唯有在血脉相连的母亲面前,竺清月能将心里话全部倾诉出口,不必有任何保留。
她自然会对此表现得兴致勃勃。
“我和徐向阳告白了。嗯,对,就是那个男孩,你见过他。而且还不止一次。我是不是很勇敢?”
“呵呵,缠着他、缠着他,一直一直缠着他,发挥死缠烂打、坚持不懈的精神,总算让他在还有女友的情况下答应下来了。我还真是辛苦。”
“没看出他哪里有这个价值……嗯,谈恋爱这种事,不该用单纯的价值来衡量的才对。”
“你说这人是垂涎美色所以才会答应?哈哈,他才不是那种人……不,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理由,毕竟我一直都有从那个方向来试探他……说不定真的是这样。不过这种事情没太大所谓,因为性方面的吸引力同样是爱情中的一部分,没必要否认啊。”
“你说我比起女的更重视男的?不对啦,既然是朋友,大家的身份就都是平等的。我在让徐向阳答应后,下一步就是让星洁答应了。”
“是的,我还希望她能留下来,留在我们身边。”
“呃,没错,其实就是让他脚踏两条船的意思啦……”
“才不是便宜他。为什么觉得一个男人有两个女朋友就是男的占便宜了呢?明明我也在脚踏两条船啊。”
“哈哈,刚刚是开玩笑的。”
“嗯,是的,我明白。星洁一开始肯定不会答应,所以两人很爽快地分手了。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是通往结局道必经之路,我对此早有预料。”
“不正常,对,这当然不正常,这种关系不正常,但只有这种做法,才能保证我们三人能永远在一起。不止是现在,还包括接下去的每一天。”
“大家总是更愿意去珍惜生命中那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所以,如果这样荒诞的事情真的实现了,那就是奇迹,有谁会轻易将奇迹抛弃呢?只要养成习惯就行了,有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就是说人性格中异于常人的特质总是难以磨灭的,我觉得人际关系是同一回事。”
“而且——”
竺清月放下筷子,瞳孔变得闪闪发亮。
“我就要成功了!”
谈话中的时间来到了今天。她向自己的母亲诉说了晚上生日会的经过;以及在宴会中途某位不速之客到来后,她忍不住跳出来痛骂了那女人一通的事情。
现在的林星洁,当然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去,林素雅的愿望注定是痴心妄想,所以三个人的态度都表现得异常坚决。
竺清月也很佩服林星洁能做出那样的决定。林星洁并没有抛弃和母亲之间的联系,却又与此同时,对曾经生活的世界毫无保留地进行割舍。
她保留了爱,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
“就因为她妈妈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缓和了,我能感觉得到这一点。再这样下去,星洁她很快就会再次接受徐向阳和她的关系。再然后,再然后……”
女孩越说越觉得兴起,干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在狭窄的廊道上像是起舞般来回走动。
“我不担心他们,清月。”
望着女儿像个听说明天学校要春游的小孩那样兴奋不已的身影,母亲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改变。不再是那副淡淡的态度,反倒是看上去有些忧愁。
“我担心的是你。你还没有学会要如何去好好爱别人。”
女孩一时间微微出神。她不自觉停下脚步,抿起唇瓣,望向桌对面的女人。
真奇怪啊,她想,妈妈为什么突然要说这种话?
“不,我当然知道‘爱’是什么。”
竺清月下意识地反驳道。
坐在椅子上的妈妈深深叹了口气。
客厅内的灯又一次熄灭。女人的脸有大半张被黑暗淹没,沉沉的夜色像是舞台上的干冰雾气那样弥散。
剩下小半张脸庞被希索的微光照亮,竺清月的妈妈就像是一位刚刚登上帷幕拉开的舞台,准备高唱独角戏的女演员,干瘪的面容上浮现戏剧般的浓烈哀愁。
“那你,爱我吗?”
女人问道。
“……啊?”
竺清月露出惊讶的神态。
“妈妈,你在说什么呢——”
“你刚刚不是提到了那个女孩的母亲吗?你说她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从此得到了自由。你很羡慕她,是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同样渴望那种生活,对吗?”
女孩的眼珠子变得圆溜溜的,她一时间既觉得错愕、又感到慌张,她平常伶牙俐齿,这时候却显得笨嘴拙舌起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呃,我不是说星洁那样做不好,但,但是她和我是……不,是她的妈妈和妈妈你不一样……”
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
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回荡:
从小时候开始,就辛苦照顾着病重在床的母亲,别说享受到有家长呵护的温暖、与家人相处的其乐融融,眼前这个女人对你来说根本就是负担!
这岂不是很没道理?世间的孩子千千万万,凭什么要你来承受这一切?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吗?
所谓的“母女俩”相依为命,实际上却是其中一个人,一辈子都在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不不不,不对!
竺清月立刻制止自己再继续想下去。
她十分理智、十分冷静地自我分析道:
是的,自己和星洁的生活背景,的确有相似之处:都是单亲家庭,都是没有朋友。
虽然从表面上看,一个在学校里表现孤僻,一个深受师生们欢迎,但在心灵层面的“孤独”程度,却是不相上下。
她们两人之所以会相互吸引,就与这种相似的特质有关。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就像林星洁选择离开那个家,过上了新生活一样;妈妈的病好了,再不需要她来辛苦照顾。
毫无疑问,母女二人的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美好的未来就在前面等着自己,这便足够了,不是吗?
别去想、别去思考,把所有生活在黑暗之屋里的记忆,全都弃之敝履、扔在脑后——
正当竺清月下定决心的时候,她的妈妈再一次幽幽开口:
“你要抛弃我吗?就像你的父亲那样。”
听见这话的瞬间,竺清月心弦震颤。
“不,我不会的……”
女孩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急切起来,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她走上前来到妈妈的身边,张开双臂,俯身抱住了女人的腰。
竺清月呼吸着母亲身上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气味,心中涌起一阵令人怀念的眷恋。她喃喃道:
“你是我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会离开你。”
“是啊。”
女人干枯的手掌,正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清月,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你一直以来都是清楚的,对不对?”
女儿将脑袋伏在母亲的膝盖上。
母亲睁开了一双黑白相间的瞳孔。
这双本该属于人类的眼睛,在室内的昏暗中却呈现出异样可怖的画面:
每一颗眼球,都是由数不清的更加微小的瞳仁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晶状体内密密麻麻挤满了无数黑的白的虫卵——
那是……
被称作“复眼”,只会在昆虫身上看到的器官。
这个长着复眼的女人,正无比温柔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孩。
“从来都是如此。”
“……嗯。”
竺清月没有抬起脑袋,只是闷闷回了一声,再然后,是默不作声地点头。
“真是听话。乖,乖。”
女人的指腹触碰到了女孩的脖颈,顺着细腻的肌肤往下抚摸,一直到头发根处,登时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要是,妈妈想让你做个选择,你会接受吗?”
“唔……?”
躺在母亲怀中的女孩似是觉得困倦了,连声音都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清月啊清月,妈妈和你的那两位朋友,如果只能选一边的话,你会选择和谁在一起?”
女人将嘴巴放到女儿的耳边,似是迫不及待地咧开唇角,露出一排妖魔般的利齿。
*
冰冷的玻璃窗,这一头是亮如白昼的光明,那一头则是寒风呜咽的凄冷秋夜。
这是一切即将迎来终结的夜晚。
以这个灯火通明的家为中心,一道道无形无质的丝线像滂沱大雨般落下;它们穿过房间内的家具,穿过钢筋混凝土,贯穿整幢二十层以上的公寓高楼,再扩散至第二栋楼、第三栋楼……
很快,楼下的公园,整座小区,小区外的河岸与河流,全都被密密交织的丝线所覆盖。
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自天穹落下的丝线之雨,像是直到这一刻才露出了它在根源处可怖的真面目:它的覆盖范围以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疯狂扩张,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尽头之外。
街道,马路,车辆,行人,房屋,林木……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上的人再到泥土里的蚯蚓,每一寸土壤都被淹没,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亿万万生灵,头顶全都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朝着被悬吊的方向延伸——
那里是苍空的尽头,宇宙的深处。
两个世界的壁垒附近,一头庞然无匹的邪恶生命沐浴在银河光辉中缓缓游弋,它正放开那张足以吞噬上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口器,随时都有可能将整座城市吸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