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所有人离去,月漓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枫唤道:「月漓?」
闻声,月漓僵着身子转了过来,望着江枫时面色有些复杂。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
江枫眼瞳微震,见她如此不禁拧眉,犹豫半晌沉声问道:「你担心他?」
月漓下意识别开脸,不去看他的眼:「没有!」
江枫如何看不出,她在口是心非,不禁面色微沉,胸腔里似是有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明知自己愤怒,却好似没有发作的理由。
江枫垂眸,遮掩心绪。
就在方才,见到厉温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冷静下来,又忍不住自嘲般自省:凭什么呢?活着时,他与她正邪不两立。如今一个是活人,另一个只是一缕天魂,更不可能有结果。
愤怒么?
厉温与她尚有一纸婚书,自己又是何立场?
江枫想,或许这股莫名的愤怒,源自他从小到大心中正义?哪怕只是萍水相逢,见有姑娘险些被人失了清白,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好歹二人相识一场,出手总是没错的。
月漓缓步行至江枫面前停下,张口便信誓旦旦道:「江枫,我是一定要带你还阳的,跟我走!」
江枫缓缓掀起眼帘,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才似笑非笑道:「还阳?」这辈子,他过得半生苍凉,日日受胎毒折磨,既消磨神志,亦短寿早夭,还被人判下一句活不过三十岁。
还阳如何,岂非多熬半生?
而今他在北方鬼帝手下任鬼吏一职,虽不说过得风生水起,却比起曾经好过不少,还不还阳,实在没什么要紧。
月漓脚下逼近一步,言辞恳切:「不错,还阳!」见他似是兴致索然的模样,不由得怔然着问道:「你莫不是……不愿还阳?」
她实在没想到,别人做鬼做得混不下去,心心念念想着回凡界当个人,而他却过得优哉游哉,早厌了做人的兴致。
见他不做声,月漓再逼问道:「你舍不得冥界官职?」
江枫蓦然抬首,一脸诚然应道:「不错!既横竖都要死,现今我过得很好,红尘未破,也无甚牵挂!何必非得回去当个人?」
月漓愕然:「江枫!……」她一声惊呼,却再没了言语。
仔细想想,先前她能如此顺利收回他三个幽魂,不过是歪打正着,遇着他最不好的时候。
而今他在北方鬼帝手下,过得比厉温还舒坦些,的确没什么理由非得回去当个人,受苦受难不可。
月漓不死心道:「无甚牵挂?那凌风呢?你可知他见你丧命,心中如何自责自悔?只怪自己没能早来一步,只恨当日一句话,累得你身死魂消的下场,你怎舍得……」
江枫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向月漓:「曾几时起,我亦心怀抱负,欲纵横天下,快意恩仇、轻剑快马!」
他脚下逼近一步,见月漓顺势退了一步,又她一步步逼近,开口道:「你可曾日日被痛苦消磨心志?又可曾恨生来便知自己下场如何?又可曾自地狱底层爬上来,愿再重堕回去?」
一连三问,逼得月漓脚下一个踉跄,后背便要撞上房柱。
江枫急忙伸出右手,探上她后脑将她护在怀中,抵在房柱与自己身前,望着她唇瓣眸底一片深沉,幽幽再道:「月漓,你可知,如此是我最好归宿?」
两人不欢而散。
江枫独留她一人睡在矮榻,自己则登上酆都城城楼最顶层。
城楼顶。
古琴声响起,琴音低缓。
散音松沉而
旷远,虚名嘹亮,如天地之宽广,风水之澹荡。泛音则如天籁,脆美轻清,如蜂蝶之采花,蜻蜓之点水。按声简静坚实,如钟鼓之巍巍,山崖之磊磊,似是清冷入仙。指下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与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
有女鬼阴魂缓步上前,遥跪于帘后那道身影,柔声:「冥官大人,十殿阎王之首殿,说有要事求见。」
勾琴弦的手一顿,随即放开,指下划过一根琴弦,「铮……」的一声,琴音停了下来。
江枫抬眼望下数十丈城楼下的酆都城,沉声道:「他可有说何事?」
阴魂俯首:「首殿未曾言明。」
江枫微微拧眉:「请进来。」不多时,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
秦广王俯首揖礼:「见过冥官大人。」
江枫抬手抚过琴身:「何事?」
秦广王踌躇片刻,自袖中掏出一本册籍,再次躬身拜道:「冥官大人请看。」
江枫侧首,斜眼觑向帘后那道身影。
须臾间,册籍到了江枫手中,封面写着三个大字「生死册」,遂问道:「你要本吏看什么?」
秦广王答:「请大人随便翻开一页。」
江枫打开生死册,只见里面册子里面竟是一个字也没有,正欲开口时,原本空无一字的一页纸上,竟无端凭空生出字来,上面字字记录的,皆是今日所发生一切。.
见状,他面色有些微沉,捻起纸页,往前后翻看了几眼,越看面色越是难堪。
半晌后,秦广王躬身又道:「如大人所见,这生死册上有关您的记录,并未截止。」
江枫问:「此事可有先例?」
秦广王诚然道:「不曾!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册中所记,乃三界六道内有生命者,事无巨细有始有终。从未有记录死后之事的先例,此乃开天辟地头一回。下官一时没有头绪,这才来请示大人!」
江枫合起生死册,沉声再道:「既如此,足证明本吏阳寿未尽,该即刻送往还阳才是!」
闻之,秦广王小心翼翼反问道:「大人可愿还阳?」
江枫默然不语。
他心中自是不愿,却不知该如何去说,沉默半晌令道:「即刻派人去查!何以本吏身死魂消,却使得生死册徒生异端。」
须臾间,生死册重回秦广王手中,他领命而去。
生死册籍平白无故出现异常之举,此事可大可小。
莫说秦广王。
便是他这个北方鬼帝座下,日常替二位鬼帝书写公文书体、拟稿誊抄的鬼吏,也是万万不敢欺上瞒下,隐瞒该被遣回凡界,令他还阳之事。
次日,江枫心事重重,虽说陪着月漓吃饭,心思却不在桌上,举着竹箸顿在半空,不知该夹哪盘菜。
月漓见她如此,轻咳一声出声道:「曾听闻,你来酆都城是为查那幽庭司司长的案子,如今可有眉目?」
江枫随手夹起一片萝卜,递到嘴里食不知味的咀嚼着,最后咽下肚才张口应了声:「没有。」
月漓又问:「若一直查不出呢?」
江枫重新伸手去夹菜,面无表情的反问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月漓手里举着竹箸,抬眼望着面前三盘菜无从下手,半晌问道:「此番你既是来查案,总归要离开酆都城,若不肯跟我还阳,想来你我待在一处的时间也不多了,亦不知你还能留待此地至何时……」
她总不能说,看看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捆了他、或是连哄带骗的逼着他,随自己回去还阳罢?
江枫侧目,往她脸上看了一眼,便心知肚明:「昨日同你说着这般清楚,为
何还不肯放弃?」
月漓搁下竹箸,没了食欲。
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江枫同她提的三个问题,好似与自己没什么分别。
其一:他问,可曾日日被痛苦消磨心志?她所遭受的痛苦,身上的伤自是不必去提,她终其一生,陷在亡国灭族的痛苦之中,又岂是他可以理解的?
其二:他问,可曾恨生来便知自己下场如何?霁朝阖族三千,仅活下来她一人,往后的路虽不知如何走,却将是前途渺茫,生死皆由命。
其三:他问,可曾自地狱底层爬上来,愿再重堕回去?她爬过!甚至一直在如身处地狱般的人生中,苦苦挣扎。
可那又如何?
放弃么?
此时放弃,或许不用继续煎熬痛苦,那么先前的努力,岂不是付诸东流?
她这条命,是阖族唯一希望。
想到此,月漓面上带着释然,道:「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打算,你若甘愿留在幽冥之界,做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鬼吏,无人道你是对是错。
我只想说,昔日你所遭受痛苦和磨难,皆为人生尔尔。
生在这世间走一遭,总归有你避风之处,亦或是疼你怜你宠你至亲,亦或是忠心忠诚忠义之人,亦或是知冷知热知心挚爱。
你道:红尘未破,无甚牵挂?
我却说你无病呻吟,未曾尝遍世间五味,何人敢道一句「舍得」?
江枫,你心中可有所爱?可当真愿豁出性命,为所爱之人生死?」
生死何难?
难的不过是权衡利弊,取舍之下仍旧选择了当下最不愿的那个!
江枫怔然半晌,没了言语。
他从未与月漓谈过例如人生这般沉重的话题,仅这一回,便令他另眼相看。僵在半空的竹箸间,竹笋「呲溜」一下,重新跌回盘中。
就在这时,有阴魂来传话,秦广王求见。
月漓原想着,他二人谈论冥界公务,自己不便在场,遂起身离开桌前。
秦广王正好随引路的阴魂而入,眼见月漓要离开,急忙拦道:「尊主大人留步!」
江枫听他这一声称呼,不由得拧眉疑惑道:「何谓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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