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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李复书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俩一起读书,老师给我们布置的功课是一样的,你每次做完了功课,就会拿出吴夫人给你准备的小车小马在旁边玩耍,可我还得做母亲给我加练的功课。所以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你,偏偏你还特别坏,总是拿那些好玩的东西向我炫耀。”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无论衣食住行总是替他安排得妥妥帖帖,从来不会让他有半点不适。但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尤其对他的学业十分看重,总是会给他布置加倍的功课,势必让他在王子皇孙之中拔得头筹。

    想起他们小时候的往事,吴自远哈哈大笑道:“是啊,那时候皇上还说不想当惠妃的儿子了,要给我母亲做儿子去。”

    说起惠妃,李复书眼中浮起淡淡哀思,“那时候母亲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不明白她的苦心,直到后来母亲离我而去,我才知道当初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正确。”

    吴自远安慰道:“如果惠妃能看到皇上现在的样子,必定很是欣慰。”

    李复书道:“我痛恨神武太后的强势和恶毒,痛恨太上皇的懦弱和不作为,但是我更痛恨我自己,那么弱小,那么无能为力。我曾经发誓,我一定不能辜负母亲的期望,我一定要成为和太上皇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一定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再受伤害。”

    “我本来以为只要我当了皇帝,所有的愿望就都能实现。可是当我真正坐上皇位以后,却发现我还是保护不了我想要保护的人。所有的南唐百姓,他们都是我的子民,可是如今他们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战火会夺去他们的性命,敌人的铁蹄会践踏他们的尊严,如果我视这一切而不顾,躲在皇宫里当个安稳皇帝,那么我和当年保护不了母亲的太上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这里,李复书已经热泪盈眶,吴自远赶紧递上手帕,李复书摆了摆手,亲手给吴自远倒了一杯茶,诚挚而肃穆地道:“只有节度使总领军队及一切所需,我们才能追得上敌人的马蹄,才能让所有觊觎南唐土地的人闻风丧胆,才能让我们的子民获得永久的安宁。所以设置节度使我势在必行。自远,我们的关系不止是君臣,你更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你是我比亲兄弟还要亲的人,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而不是成为我理想路上的绊脚石。”

    就如同别人在说李复书坏话的时候,无论李复书是对是错,吴自远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帮他说话,此时在李复书的恳求下,吴自远几乎不能自持,无论设置节度使的后果如何,这一刻他通通忘诸脑后。

    或许李复书的决定是对的。吴自远喝下那杯李复书亲手送过来的茶水,如是想着。

    赵学尔昏睡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才醒。

    她靠在床头,吃了几口软粥,见如鱼和不为两眼青黑,满脸疲惫,知道她们必定守了一夜,便赶忙让她们都去休息。

    不为撤走碗筷,如鱼见赵学尔精神头尚可,说道:“今日早朝,皇上已经下旨,立大皇子为太子。”

    赵学尔毫不意外地道:“我知道了,晚一些我再去恭贺他。”

    如鱼见赵学尔面上无嗔,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还下令,从今日起封闭甬道,除各宫主子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甬道。一大早甬道便多了许多侍卫守着,即使是我,没有皇后的令牌,也被拦了下来。”

    这不是李复书第一次下令封闭甬道,一年前李复书给了北辰宫所有人特权,如今却是连赵学尔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例外。

    赵学尔昏倒,李复书不但没有来探望,还接二连三地下了好几道指令,实在令人心寒。

    御医说赵学尔忧思过度,又急火攻心,所以才会昏倒。如鱼担心赵学尔刚醒过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但她更担心如果不尽快想出办法应对,赵学尔将来的处境恐怕更加艰难,左右权衡之下,她不得不将赵学尔昏倒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如实禀告。

    但赵学尔并没有十分难过的模样,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应道:“我知道了。”

    如鱼道:“今日的邸报还没有拿回来,要不要我拿着令牌去取?”

    赵学尔道:“算了,近日无事不要打发人去前面,还要约束北辰宫的人谨言慎行,不要违抗圣旨。”说完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假寐。

    如鱼虽不赞同,但赵学尔既有交代,她也只能如此去办。

    尽管她担心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但是赵学尔醒了,她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惫便涌上身来。但她还不能休息,宫中诸事繁杂,各司的管事们已经等候多时,总得有人拿主意。她嘱咐不为先去休息,晚一些再来换她。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管事们,如鱼靠着椅子刚想打个盹,又有人来报说倪美人和贝才人前来探望赵学尔。

    如鱼心知赵学尔现在肯定不愿意见人,但倪美人和贝才人来探病总是好心,又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便命人好茶好水地招待着,勉强打起精神与她们说话。

    几个宫女很快端来茶点,忙乱之中一个宫女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另一个宫女被吓了一跳,又摔了一个果盘,两声清脆的响声把众人吓了一跳,两个宫女当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请罪。

    如鱼倒没说什么,只令她们赶紧收拾干净,再换好的上来,还与倪美人和贝才人解释道:“平日里她们做事还算用心,只是皇后病了,她们也跟着忙累了一天一夜,这才失了手。”

    倪美人率先从惊吓之中反应过来,笑道:“伺候好皇后才是大事,别的都不重要。”说到赵学尔,脸色又凝重起来:“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昏倒了?”

    如鱼道:“御医说皇后太过劳累才会昏倒,修养一些时日也就好了。”

    倪美人放下心来,道:“宫中诸事繁杂,全靠皇后一人打理,难怪会病倒了。你们常在皇后身边伺候,应该多提醒些皇后,不打紧的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使唤我们也成,千万不可太过操劳。”

    如鱼感激道:“多谢倪美人关心,以后我们会注意的。”

    贝才人道:“那皇后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能不能去给皇后请安?”

    如鱼道:“劳贝才人记挂。先前醒过一回,这会儿又睡了。等皇后醒了,再亲自感谢两位娘子。”

    贝才人道:“不敢劳动皇后。既然皇后在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你们照顾皇后辛苦了,也早些去歇息吧。”

    如鱼再三感谢道:“辛苦两位娘子跑这一趟,等皇后身体好些了,再请两位来吃茶。”

    倪美人和贝才人道:“等皇后身体大好了,我们再来请安。”离去之时没有半分不满。

    倪美人和贝才人刚走,如鱼迅速冷下脸来,命人关起院门,把北辰宫的人都召集了来训话:“近日宫中事多,皇后又病了,你们都给我警醒着些,做事的时候多用心,莫要多嘴多舌,也不要与人起冲突。须知外面的人可不都像皇后这般待下宽和,若是谁犯了错被人抓住,可连替你们求情的人都没有了。”

    如此刚柔并济地训诫一番,如鱼精疲力尽,刚坐下来喝口水缓一缓,又有人报说良王来了。

    李复礼并没有进来,而是在院子外面等着。

    如鱼快步向外走去,与李复礼四目相对,两个人什么话都还没有说,一股温情便已经萦绕在二人之间。

    短短数息之间,满身的疲惫仿佛已经消散大半,她笑盈盈地问道:“良王来做什么?”

    李复礼也笑道:“听说皇后病了,我刚好在附近巡逻,就顺便过来看看。”

    如鱼见不远处果然还有一队侍卫正在巡逻,知道李复礼是借着执勤的机会过来的,大约李复书下令封闭甬道,李复礼也不好频繁出入。这番良苦用心将最后一丝疲惫驱散殆尽,也卸下了她在人前的伪装,说了实话:“御医说是忧思过度,急火攻心,休养一阵子就好了,但是以后不可过度思虑和悲伤。”

    李复礼和如鱼都知道最后一条对赵学尔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两个人同时缄默,过了一会儿,李复礼安慰如鱼道:“现在没事了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既然皇后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如鱼好笑道:“是皇后病了,你担心我做什么?”

    李复礼道:“皇后若是好好的,你们伺候的人就能轻松些,皇后若是不好,你们伺候的人不但要劳累些,恐怕还要受责罚。”

    如鱼道:“那您可多虑了,皇后不会像别人那样动不动就迁怒下人。”

    李复礼道:“皇后不会,可其他人呢?若是有人要拿你们发难,皇后正在病中,也保护不了你们。”

    自赵学尔昏倒,如鱼自始至终只担心赵学尔,从来没有担忧过自己的安危,见李复礼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中无限熨帖。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如鱼惦记着赵学尔和北辰宫里的事情,便让李复礼先回去。

    李复礼拖拖拉拉地不走,如鱼虽然也舍不得,但想着李复礼也不好在此久留,便催促着他离开。忽然李复礼抓着如鱼的手,满脸通红地道:“你嫁给我吧。”

    总算说出这句话了,李复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满身的轻松自在,期待地等待着如鱼的回答。

    他和如鱼相处了这么久,虽然从来没有过露骨的表达,但他相信如鱼的心中一定也是有他的。

    对于李复礼的求婚,如鱼是惊讶的,或者应该说是惊喜的。

    只是惊喜一闪而过,余下的便是为难。

    李复礼察觉到如鱼的迟疑,既难过又不敢相信,忐忑不安地问道:“你不愿意吗?”

    如鱼低着头,轻声道:“皇后正病着,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她而去。”

    李复礼转悲为喜,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自然会等皇后病好了之后再向她提亲。”

    如鱼摇头道:“皇后一病,北辰宫的人心就散了。这些人跟着皇后也好几年了,却还是如此不堪,我实在不放心把皇后交给他们照顾。”

    李复礼眼眸深深,道:“宫里的人心哪有这么容易散,不过揣度圣意罢了。皇上冷落皇后,宠爱贤妃,帝后失和传言已久。如今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封闭甬道,阻断皇后和前朝大臣们的联系,连皇后病了,也不曾来探望过,更加证明了之前的传言都是真的。皇上对皇后越发薄情,对贤妃的娘家父兄却越发重视……哎,也难怪他们害怕了。”

    如鱼愕然地看着李复礼,原来她们的处境早已经人尽皆知。既然如此,也不必她再多做解释了。垂下头掩饰眼中的难过和不舍,低声道:“所以我就更不能走了。”她这一拒绝,大概和李复礼就再也无缘了吧。

    李复礼以为如鱼是个聪明的姑娘,所以才说了那些话让她知悉利弊,却不想她竟然如此愚笨固执,不由得急道:“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你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鱼含着泪道:“即使我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还可以陪在皇后身边。这个宫里的人都是皇上的人,而皇后身边却只有我和不为,不为向来粗心大意,不闯祸就不错了,若是我走了,皇后身边还有谁能依靠?”

    李复礼道:“皇上、皇后、贤妃位高权重,不管他们如何斗法,争的不过是名和利,总不会伤及性命。可你就不同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旦卷入他们的斗争之中,只怕连累了你的小命。”

    仿佛如鱼真的已经危在旦夕,此时李复礼肉眼可见的慌乱,连声音都颤抖了几分。

    如鱼看在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而李复礼却是高高在上的亲王,在他这样的人眼中,她应该低贱如草芥,可他却如此怜惜她的性命,此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动和感激。

    如果说以前她还怀疑两个完全不同阶级的人之间是否会有真爱,这一刻她相信李复礼是真心喜欢她,如果她嫁给李复礼,她相信李复礼一定会对她特别好。

    她从小就是侍女,从小就低人一等,小时候常常因为身份而不甘心。眼下只要她答应嫁给李复礼,她便能彻底摆脱低贱的身份,从此翻身成为人上人。

    一个小小的宫女,能够得到亲王的真心喜爱,想来会令许多人羡慕不已。

    无数的理由告诉如鱼,她应该立刻、马上答应李复礼的求婚。

    可她还是迟疑着,彷徨着,最终艰难地选择道:“我是皇后的侍女,我的命本来就是皇后的,只要皇后需要我,纵万死不辞。是我辜负了良王的情谊,请良王不必再记挂我。”她放弃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即使她再三控制自己,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李复礼看着如鱼满脸的泪痕,心中实在不解,问道:“你既然如此难过,就证明你是喜欢我的,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又不答应嫁给我?难道皇后就真的这么重要吗?难道你要一辈子照顾她不嫁人吗?可是这太匪夷所思了,不是吗?哪有侍女为了照顾主子而一辈子不嫁人的道理?就算你再忠心,也不必这样,对吗?所以你一定还有其他不能嫁给我的理由,可以告诉我吗?也许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为难,但我却可以轻易解决呢?”

    李复礼的体贴让如鱼更加感激,也更加愧疚,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不断地摇着头让李复礼不要对她这么好。她不能答应李复礼的求婚,可她又止不住不断往下掉的眼泪,哭着说了一句:“我不能离开皇后。”便跑回了北辰宫,不敢再面对李复礼。

    甬道连接前朝和后宫,一旦封闭甬道,便断绝了前朝的消息。

    赵学尔不再为前朝之事操心,后宫事务又有如鱼在打理,赵学尔便彻底清闲了起来。

    以前赵学尔总是说光阴可贵,不可浪费。因此即使闲暇下来,也会看看书,或者练练字,再或者下下棋,休息的时候也不忘让自己有所长进。

    可这些日子她碰都不碰这些,整日躺在床上,要么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发呆,要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整日无所事事。

    不为从未见过赵学尔这副自弃的模样,若是别人敢惹赵学尔如此伤心,她必定要狠狠地揍这个人一顿给赵学尔出气。可偏偏这个人是李复书,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她们住的北辰宫,赵学尔管辖的后宫,甚至整个南唐,都是人家的地盘,骂一句都得背着人,更别说让她打一顿了。

    不能严惩罪魁祸首,不为便只能使出浑身解数逗赵学尔开心。赵学尔不看书,她便捧着赵学尔常看的书在旁边大声地朗读;赵学尔不练字,她便自己写了字请赵学尔指点;赵学尔不下棋,她便自己和自己下,一边下棋一边解说给赵学尔听。

    若是以往赵学尔看见不为如此上进,必定觉得十分欣慰。但是现在她却看也不看,听也不听,无论不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一毫地回应。

    不为本来就不喜欢读书、练字、下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过为了讨赵学尔的欢心才勉强了几日,见赵学尔不为所动,没几天便将这些书啊、纸啊、笔啊、棋盘等通通扔到了一边。

    但不为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将逗赵学尔开心的节目改成了讲笑话和舞剑。她每天把宫里发生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赵学尔听,赵学尔不笑,她便自己笑,笑着笑着倒也开怀了几分。或者哼哼哈哈地舞剑给赵学尔看,室内地方小,她便把长剑换成了短匕,虽不如长剑舞起来飘逸,却更显出了武者高亢的气势和力道。

    总之,不为每天变着花样逗赵学尔开心,吵得赵学尔不得安生,以致于她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借口去御花园散步,才能获得片刻清净。

    赵学尔心不在焉地在小径上走着,她平日里忙于朝政之事和宫中事务,鲜少在外面闲逛,本以为秋日没什么景致可看,却不想一到园中,绿叶红花随处可见,丝毫没有秋日的衰败气息,仿若置身于春日之境。

    绿色是生命之源,红色是生命之火,赵学尔被绿树繁花包裹着,满眼勃勃生机,这一刻那些低落的情绪渐渐消散,换上的是逐渐明亮的笑脸。

    花草树木既不能动,又不能言,却能抚愈人心。赵学尔惊奇于自己的发现,蹲下来细细地看这些花草的纹路和姿态,很想知道这些柔弱的生命,为什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功能。

    不远处有两个宫人正在修剪花枝,他们渐渐靠近,隐约听得其中一个宫人道:“听说皇后昏倒好几天了,皇上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

    另一个宫人道:“皇后昏倒第二天,皇上就立了太子,大概皇后的病就是这个缘故。”

    “以前皇上多宠爱皇后,什么都听皇后的,连朝政之事都听皇后的。那时候还有不少人替大皇子担心呢,如今却早早的就当上了太子。”

    “你说的都是一年前的老黄历了,如今皇上最宠爱的是贤妃。要不皇上怎么没空去看皇后呢,因为要陪贤妃啊。”说着两人怪笑起来,仿佛在说一个十分可乐的笑话。

    “要不说人心易变呢?男人的心更是靠不住。”

    “这你就说错了。你看贤妃待皇上多周到,隔三差五的亲自为皇上做羹汤,还亲手给皇上缝制衣裳鞋袜,但凡皇上不去昭庆宫,贤妃都会打发人去安仁殿问候。再看看皇后,她宫里的人跑政事堂倒是勤快,却从未听说过替皇上准备这些,气得皇上把甬道都封了。这两相一对比,你说皇上会更喜欢谁?”

    “说的倒也是,皇上娶皇后是做妻子的,又不是做大臣的。皇后重视朝政而怠慢皇上,皇上当然会不高兴了。如果我是男人,我也喜欢贤妃。”

    两人沿着路径修剪花枝,渐渐走远。

    过了许久,赵学尔从花丛中起身,看着远去的背影出神。

    赵学尔心里想着那两个宫女的话,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北辰宫。

    她出去的时候情绪就不高,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如鱼知道赵学尔身体早就无碍了,只是心情不大好,见她终于不再躺在床上,想来精神应该还不错,便迫不及待地把这几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向她汇报了一遍,主要是各司管事们的奏事和她的回复处理。

    如鱼说得口都快干了,赵学尔却始终心不在焉,如鱼看了心急如焚,为了激起其斗志,故意道:“皇后病倒以后,妃嫔们之中只有倪美人和贝才人来过。”

    不为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赵学尔出去走动,见如鱼又要说些不高兴的话,赶忙找补道:“皇后向来只初一、十五才接待妃嫔们,其他的日子就算妃嫔们来请安,皇后也是不见的。这几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们怕吃闭门羹,不来也情有可原。”

    如鱼又道:“太子也不曾来过。”

    她也想过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可李继即使在非请安日的时候来北辰宫,赵学尔也从未把他往外赶过。若说妃嫔们害怕吃闭门羹,那李继又为何不来?

    妃嫔之中已有一个朱倩对后位虎视眈眈,若是刚成了太子的李继对赵学尔也没有恭敬之心,她只担心赵学尔将来在宫中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为道:“太子刚刚获封,肯定事忙。也或许是听说皇后这几日不见客,所以才没来。”

    其实不为说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她往日和李继关系最好,总不愿意李继在赵学尔心中落下不好的印象。

    如鱼和不为各有担忧,但此时赵学尔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如鱼和不为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可自拔。正当如鱼忍不住再要说些什么刺激她的时候,她忽然道:“如鱼,你教我煲汤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把如鱼和不为都吓着了,赵同和沈方人念叨了多少年让赵学尔学厨艺和女工,可赵学尔却硬是坚持了二十多年不进厨房也不摸针线,谁知这会儿她却突然说要学煲汤?

    如鱼和不为都以为赵学尔中邪了,再三确定她精神没有问题,并且她们也没有听错之后,如鱼关心地道:“您怎么突然想学煲汤?”

    赵学尔道:“我想亲手做菜给皇上吃,煲汤应该是所有菜式里面最容易学的,所以我想让你先教我煲汤。我和皇上成亲三年了,却连一道菜都没有为皇上做过,我这个皇后做的太不称职了。”

    “怎么会?”如鱼惊讶道:“这些年来您一直在朝政上辅佐皇上,您和皇上出生入死,荣辱与共,您为皇上做的岂是一粥一饭可以比拟的,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赵学尔叹道:“可皇上娶的是妻子,而不是大臣。就算我在朝政上做的再多,可是作为妻子,我确实是失职了。”

    不为心疼道:“那您这些年来日夜操劳,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情又算什么?”

    赵学尔笑道:“那不是为皇上做的,是为了我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嫁给皇上的这几年,我每天做的事情都是我想做的,因为皇上给予了我身份和权力,我所有的主张才能全部得以实现。皇上给了我许多,我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还对他心生埋怨,我和皇上会变成这样,实在是我的错。既然错了,就应该知错改错。所以你教我煲汤吧,我要用亲手做的羹汤向皇上赔罪。”

    从来不进厨房的赵学尔从此霸占了北辰宫的小厨房,从挑选到砍切到上锅,全都不假于人手。

    只是煲汤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难得很,提笔能书文章的手进了厨房竟然比脚还笨,等到一碗勉强算得上色香味俱全的莲子百合肉煲汤端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赵学尔的手上也多了划伤、切伤、烫伤等数个疤痕。

    深秋时节,宜喝热汤,赵学尔让不为拿着她的令牌把汤赶紧给李复书送去,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结果却是李复书把她辛苦练了几天才煲好的汤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来。

    不为气愤极了,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捧着赵学尔的手心疼道:“再不要煲汤给他喝了。”

    赵学尔心中虽然也有些失落,但还是道:“原本就是我的错,怎么能因为皇上不原谅我而怪罪他呢?今日不喝我煲的汤,明日我再换别的菜式,明日不吃我做的菜,后日我再继续给他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总有一天皇上会吃我做的菜,也会接受我的歉意。”

    从此赵学尔彻底常驻北辰宫的小厨房,在如鱼和御厨的教导下日复一日的练菜,送菜,退菜,再练下一道菜。

    连着好几日,唐谨每天都能听到不为的声音,可是还没等他听够,人就被李复书打发走了。

    唐谨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心情一天比一天郁闷,他心中盘算多时,直到某一天见李复书竟有闲情逸致研究新棋谱,想来心情应该还不错,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刺探圣意:“听说皇后这些日子,每天都在练习做菜,手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伤口,这会儿连字都不能写了。”

    李复书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漫不经心地道:“皇后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刚开始学做菜或许会受伤,但若说连字都写不了,那就是欺君了。”

    唐谨的小伎俩被识破,但他并不害怕,继续道:“皇后昏倒之后,皇上虽然没有去探望,却也召了御医来详细询问病情,嘱咐太医好生照料皇后,看得出来皇上其实很关心皇后,为什么还要故意冷落皇后呢?”

    李复书道:“皇后身处宫中,有太医精心调养,病总会好的。但身陷战争之中的华、苑两州百姓和将士们,却是想关心他们也鞭长莫及。”

    唐谨道:“皇上新封的远东节度使汪良正在集结军队,想来不久就可以将支比国人赶出华、苑两州。”

    李复书道:“可是除了支比国,康师国、瓦蓝国也虎视眈眈,朔方亦有不臣之心,还有幽台国和五国联军,这些人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李复书越说越气,一把扔了手里的棋子,再无下棋的兴致。

    唐谨心下一跳,他还没有达到目的,可不能惹怒了李复书,想了想,又道:“皇后向来关心国事,想来也正为边关情势担忧。”

    李复书听了更气,指着外面道:“她若是真的担忧,门外的那三个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自李复书和吴自远谈话以后,堵门四人组就变成了堵门三人组。

    唐谨看了看外面,不由得为赵学尔叫屈:“连皇上都拿他们没办法,皇后又能如何呢?”

    李复书“哼”了一声,道:“一个是她亲自推荐,一个与赵家是世交,一个是魏可宗的门徒,而魏可宗对她向来尊重,只比当年的神武太后差那么一丁点儿。她向来聪慧,又与这三个人颇有渊源,只要她愿意,定能够说服他们,只不过她不愿意罢了。”

    若是赵学尔愿意帮忙,设置节度使的事情早已经落定,他又何必还要为此忧心呢?李复书忿忿地想。

    唐谨才知原来李复书的心结在此,趁着第二日不为又来送菜的机会,悄悄递了话。

    不为以为听到了不得了的重大消息,忙敢回去说给赵学尔听。

    赵学尔正在厨房练新的菜式,这些日子她每天都会不停地练一道菜,直到她认为拿得出手了,就让不为给李复书送去。每次被李复书退回来以后,她就换一道菜做,练到她自己满意了,再让不为给李复书送去。刚才她让不为送去的是火腿干笋老鸭煲,这会儿她在做的是鱼丸豆腐白菜锅。她按着刚刚学到的知识一一准备配料,没有不为想象中的高兴和兴奋,淡淡地说:“替我多谢唐谨,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无能为力。”

    做鱼丸豆腐白菜锅最难的部分是鱼丸,也是这道菜的精华所在,需细细地剔除鱼骨鱼刺,再将取下来的鱼肉地剁成肉糜,调好馅料并大力搅拌之后,才能成就美味又劲道的鱼丸。赵学尔身前的砧板上躺着一条三斤重的草鱼,刚杀的鱼还没有死透,时不时地翻身打挺,鱼身上的粘液溅得到处都是,赵学尔拿着菜刀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不为虽然可惜她听到的消息没有派上用场,但还是应声记下赵学尔的话。

    如鱼却另有想法:“皇后和魏相都不能阻止皇上,其他人就更阻止不了了,设置节度使是早晚的事,皇后何不现在帮皇上一把,既能消除和皇上之间的嫌隙,也免得柳尚书、彭尚书和卫侍郎当真惹怒皇上丢了官职,岂不比下厨做菜却总是被退回来强?”

    赵学尔一边与跳脱的死鱼斗争,一边分心回道:“我做菜向皇上赔罪,是弥补我作为妻子没有尽到的职责,却不会在别的事情上改变我的立场。皇上吃我做的菜也好,不吃我做的菜也罢,我只做到我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经过长久的斗争,赵学尔渐渐克服了对一条死草鱼的害怕,突然一下扑上前去,把一块白布盖在鱼身上,手起刀落,从鱼尾至鱼头,片下一块鲜嫩的鱼肉来。

    赵学尔就这样继续每日霸占的着厨房,也继续每日风雨不缀地做菜、送菜、退菜。

    如此又过了数日,不为拎着赵学尔亲手做的饭菜和堵门三人组一起被李复书拒之门外。

    不为在赵学尔的劝导下已经习以为常,堵门三人组却一日比一日失落,失望。

    堵门三人组沉默地走在离宫的道路上,许久许久之后,卫亦君第一个开口道:“近来我和姚相派出去查土地兼并的人常常被人刁难和阻碍,有人落入圈套反被恶人先告状,有人死于非命却根本查不到凶手,最后只有几个所谓的‘土匪山贼’被推出来顶罪。”

    他的话像一把打开沉重枷锁的钥匙,枷锁里面关着他们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心事。

    柳弗愠道:“反对恩荫制度改革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尤其是武将,他们大多数都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学问不及文官,能够通过考核的人寥寥无几,许多人便认为朝廷是在故意为难他们。如今边关战事不断,如果将士们心存怨恨,恐怕于我军不利。”

    彭海也道:“你们是一致对外,我却里外不是人。自从地方县令的任命和考核归属吏部之后,吏部的人抱怨工作量大,地方官员又对吏部的评级不满意,里面吵,外面骂,既出力,又不讨好。有人专门写文章骂我,说我勾结朋党,以权谋私,还有人说我是别国的奸细,故意提携庸才,打压良才,企图从官员内部瓦解南唐……无凭无据的东西张口就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佩服他们的勇气,还是骂他们不择手段。”

    卫亦君道:“您好歹做了些事情才被骂,吴尚书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挨骂了。户部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全国所有州县的评级,原以为困难在‘因地制宜’这四个字上,没想到各地的官员们倒因为‘评级’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有些人担心评级太高完成不了业绩,有些人担心评级太低得不到朝廷的重视,还有些人也说不出来担心什么,反正就是要反对。当初皇后提出的几项改革,眼看着都快要进行不下去了。”

    柳弗愠道:“还不是因为皇上冷落皇后,宠爱贤妃,又立了大皇子为太子,这些人行事才越发嚣张。”

    彭海道:“我昨天去拜访了魏相,他已经没有重回朝堂的打算了,还叫我们不要因为他惹怒了皇上。”

    卫亦君道:“我倒不怕皇上罢我的官,只是担心连累了皇后。”

    柳弗愠道:“一旦皇后被我们牵连,改革只怕也就前功尽弃了。设置节度使的弊端不在一时,但皇后的安危和改革的成败却近在眼前。”

    彭海苦笑道:“我还道吴自远那小子胆小怕事,却原来是有先见之明。”

    堵门三人组就此解散。

    第二日,赵学尔亲手做的菜终于进了李复书的口中,并得了李复书回赠的宫廷名菜“龙凤呈祥”。

    赵学尔生辰将近,李复书打算让百官命妇进宫朝贺,并赐晚宴。

    赵学尔挂心边关战事不断,国库空虚,不想铺张浪费,便提议免了千秋之贺。

    李复书道:“就算国库再吃紧,也不会连办一个千秋宴的钱都没有,皇后身为国母,总要顾及些体面。”

    赵学尔道:“我下一道懿旨,将办千秋宴的钱捐给边关将士,并派出十六人在京都各处宣读懿旨,如此一来全京都的人都知道那一天是千秋节,所有人都会为我祈福,既办得声势浩大,又节省了银钱,实在一举两得。”

    李复书想了想,觉得赵学尔说的有理,就说:“那就派出三十六个人宣读懿旨,好叫全京都的人都能知道皇后的功德。”

    千秋节当日,赵学尔和李复书一起受妃嫔们和李继跪拜祝贺,三十六个宣读使自宫中出发,前往京都各地宣读懿旨,百姓祝贺之声不断。

    好不容易送走热情的妃嫔们,赵学尔本以为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却没想到李复书竟然还给她安排了惊喜。

    宫中向来不缺奇珍宝物,赵学尔对所谓的惊喜并没有多少期待,但李复书又是蒙着她的眼睛,又是不许她偷看,故作玄虚的模样似乎兴致颇高。未免扫兴,赵学尔心中打定主意,无论李复书送什么给她,她都必然要表现得又惊又喜。

    然而当惊喜真正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却一时呆住了,心中预演了好几遍的惊喜模样却怎么也表现不出来。

    李复书道:“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想来生辰大概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请了赵国公、赵国公夫人、学时和柳大将军来陪你过生辰,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惊喜。”

    赵学尔感激道:“多谢皇上,这是我今天收到最好的礼物。”一入宫门深似海,若非李复书成全,即使她是皇后,是南唐最尊贵的女人,也无法在生辰这日与父母、兄弟和好友团聚,所以这一刻她是真心感谢李复书。

    李复书见赵学尔的模样,显然他送的惊喜极合赵学尔的心意,心中很是满足,又赐众人宫中留膳,这才借事离开,好让他们自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