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艘不大的浪船上。天上是被薄云遮蔽了光芒的黯淡星子，底下是漆黑不见底的平静海水。
甲板上躺着的少女，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可能因为太疼了，让那瘦弱的身躯止不住地发抖。
散兵靠在船边坐着，神色疲倦，低头凝视她。
“蠢货，还妄想成为稻妻的「守护者」。可惜啊，那些人并不领你的情。”
那原本干净美丽的头发，被粘稠的血水沙土混合物黏连在一起，脏兮兮的。可能是在被拖行的过程中被砂石磨断了不少，看上去少了很多。
脸上的皮肤被碎石片划破，甚至掀了起来，大抵是毁容了。
身上的衣服被磨成一丝一丝的，露出来的肌肤全是血与土混杂的颜色。
散兵撇开视线，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或许，这一步，他走错了。他不该让这个傻瓜回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披肩解下来，盖在奈奈身上。信手拿起她胸前被血染红的砗磲真珠，擦了擦，往里面注入能量。
但似乎无济于事，她还是疼得不停打颤。
要不试试那个？
散兵陷入沉思，早在几百年前，他在那个地方通晓一种禁术，可以给人最大限度分担一半的伤。
他是人偶，应该没那么怕疼。
纯色的白辉缭绕片刻，散兵突然感觉身体很痛，像吞了一枚荆棘种子，在黑暗潮湿的胸腔里迅速发芽，疯狂生长，密密麻麻的荆棘条扭曲成一团，塞满整个胸口。
他睁开眼，忍不住伏去船边，把血吐了出来。
“……哈，真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用这种愚蠢的禁术。”
他抬手不屑一顾地擦掉嘴角的血，漠然望向逐渐苏醒的奈奈。
“还以为你是受伤太重昏迷了，原来…是痛晕过去的吗？呵，二小姐，你可真够娇生惯养的。”
散兵下意识捂住了胸口，痛，还是痛。转瞬又感到后悔，痛死她算了，何必帮这蠢货分担痛苦？
“蠢货，还不醒来？”
“咳……”
奈奈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吃力地睁开，肿了，只能睁开一半。
视线朦朦胧胧，延长到夜海与星空之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面前还有个一脸对她不满意的散兵。
他促膝而坐，单手托着脸，安静地垂视这个十足的蠢货：“原本我只是认为，人类绝不可信，但你让我对此有所改观——人类的智商更不可信。”
奈奈动了动干裂的嘴角：“雷电将军刀下…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对方极其嘲讽地冷哼一声，所有不满全靠这一声「哼」发泄出来了，“你还指望谁救你？神里绫人吗？”
她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费劲，索性不作答了。只有眼泪默默淌下来。
散兵以为她是因为神里绫人而哭的，当即心中不爽，不管她痛不痛，把她揪起来，让她半坐着，枕在自己臂弯上。
结果就是痛得她哭更大声了。
“还有力气哭？看来伤得也不算重，”散兵黑漆漆的瞳子略显空洞，视线停滞在空中的某个点上，声音清冷，“哭吧，你再怎么难过，也没有人会关心你的。”
其实，奈奈并不是因为神里绫人而难过。在尘土飞扬中被剧烈拖行的时候，她的心也随着昏天黑地的剧痛一起死掉了。她不会再为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她很难过只是因为——
“我明明是因为想救人才回去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别问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散兵低头轻笑一声，望向海风吹过来的方向，表情很淡，“人各有命。这也许就是你这蠢货的命。”
奈奈忍着剧痛伸出软绵绵的手，用尽力气抱紧了他，哭得声音发哑。
“你干什么？”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
“只有你还在身边，抱一下…怎么了？”
“好吧…你自便。”散兵的手停顿住，不再反抗。
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被人亲近，尤其是这种过于用力的……拥抱。上回在御影炉心忍了她一次，这次是第二次。他不希望再有下次。
深夜起了微风，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吹出无限多的褶皱，银光闪闪，煞是好看。
“刚刚身上很疼，但是现在，好了很多。是你给我上药了吗？”
“呵呵…”散兵失声一笑，他哪里会什么治疗上药，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的禁术，但他不想多做解释，“嗯，是。不用道谢，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
“我昏迷过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一个梦。”
“哦？你看见什么了？”
“那片蓝紫色的花海…还见到了一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我被她拿在手里，她用画笔，在我脸上画着什么……很朦胧的景象，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散兵不明所以，随口回应：“别多想了，只是个无聊的梦。”
怀里的抽泣声低微下去，她很突兀地问：“你会离开吗？”
“离开什么？”他不是很明白。
“离开我。”
奇怪的感觉，弥漫在胸口中…是一种被人「需要」的感觉吗？但他又对自己的判断没信心。
他的提问傻傻的，又带着一丝试探：“你是希望我离开？”
“当然不希望了。”
沉默的浪船，静静漂浮在黑漆漆的海面的中心。
大海真是辽阔，辽阔到，让浪船上的人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有多么渺小，多么孤单。
而身旁的，是漆黑海面上彼此的唯一同伴。在孤单变得无限小的同时，彼此之间的依赖感，也悄无声息地变得无限大。
“这个问题，还是交给时间来回答好了。但我相信，会是奈奈想要得到的那个答案。”
散兵及时地拿出手帕，给怀中身体虚弱但还要哭哭啼啼的少女擦去眼泪：“奈奈，接下来打算去哪？”
“去哪你都和我一起吗？”
“当然，刚才也算是答应过你了。”答应过不会离开的。
“我想好了…去珊瑚宫。”她要去调查父亲的下落，还有姐姐那封书信。她必须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无论付出多少，等待多久，都要拿到足以为家族平反的铁证。
“呵呵，你终于想通了。”
散兵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因为，这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奈奈枕在他臂弯上，望着深蓝色天幕上的那轮皎月，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眼泪再次滑落，浸润在双颊的伤口上，很疼。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低眸，语气轻松地开个玩笑：“没关系啊，我不在乎，反正原本也没多好看。”
她呆滞了片刻，喃喃自语：“今天，是我的生辰。”
散兵笑容一僵，忽的愕然，不知说什么。怪异感在他的胸口来回冲撞，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轻微有点痛。
最终，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抱歉，让你过了如此糟糕的一个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