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正在屋内翘着手指刺绣,进来两个宫女,飞速把几道菜肴布置在了桌上,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如懿淡淡一笑,她的皇后威仪已经深刻到了如此地步,寻常的小丫鬟根本不敢近身。
她放下绣品,迈着先秦淑女步来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桌上是明珠特意让内务府另行做的饭菜:香菇炖鸡蛋、白馍片、火腿鸡汤、菊花豆腐、猪蹄面。
念儿在后院洗衣服,窗下传来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婉常在有喜了!”
“啊?婉常在?她那么不受宠都有了,咱们娘娘怎么还没有?”
“咱们娘娘伤了身子,还没调理好呢,以后也许还会有的……”
“……”
如懿听的出神,含着筷子头咬了又咬,都快磨成牙签了才轻轻放下,优雅地吐出一嘴木屑。
陈婉茵怀孕了?就她?
如懿还记得上一世婉常在终生无子的事实——不仅无子,更是无宠,甚至连着六年多没见过皇上一面,耐不住寂寞后居然跑到她这里来发牢骚,真是令人灰心。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陈婉茵为什么会怀孕,但想来也是保不住的,不必在意。
当听到小宫女猜想玫嫔什么时候能再有身孕时,如懿忍俊不禁地露出了娇羞的笑容。
玫嫔是生不了孩子的,过几年还要被皇上赐死,所谓的“再有身孕”简直可笑之极。
到时候,还需要她在白蕊姬死之前去喊一喊人家的闺名,温暖温暖人家。
白蕊姬只需要在知道自己报错仇后,安心赴死就好了,而如懿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怀着这样愉快的心情,如懿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桌上所有饭菜,少少女女地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准备去睡觉。
念儿好不容易洗完两个人所有的衣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中,想吃口饭却怎么也找不到食盒。
转了半天,她忽然发现桌子上的食盒有两种规格,一种是答应的,一种是宫女的。
两个食盒都打开着,所有饭菜都被吃了个精光,宫女的陶瓷饭碗里甚至一粒米都没剩下,只剩白瓷饭碗里一些汤汤水水的残羹剩饭。
看来,如懿是故意先把念儿的饭菜吃完以后,才开始吃自己的饭菜的。
念儿忙了一天,饿的前胸贴后背却没有饭吃,忍不住走到如懿床前,盯着福寿螺般隆起的被褥流泪:
“主儿……”
如懿仿佛提前预知了她要说什么,把头往被子里缩了又缩,把被窝拱得更像一个田螺。
从“田螺”里淡淡地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将就吧。”
……
是夜。
四阿哥已然在乳母的安抚中睡下,串门的嫔妃们也早早告辞,院内虫声戚戚,明月高悬,翊坤宫里一派祥和安宁。
铜灯照出一团明亮,莲心在灯下认真地绣着一个荷包,一针一线周全细致,显示出皇后贴身宫女的良好素养。
好一幅工笔仕女图。
明珠向来待下宽厚,与富察琅嬅虽有龃龉,仍然信守了承诺,对莲心十分关照。
正殿里,春婵拿着一本册子,正在和明珠清点一批物件。
“……纱葛布棉衣十件,单衣十件,打好的硬木家具一套,再陪一对豆青釉五世同堂嫁妆瓶。这些在平民百姓家已是极阔绰了,就照着这份单子给莲心的妹妹送嫁,也不辱没了谁。”
明珠放下《论语》,接过那单子细细翻了一遍,满意点头:
“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既然东西都选妥当了,过几日你就亲自带着莲心出去一趟,给她妹子挑个好夫婿。成亲那日再带她去现场观礼,也就没有什么其他事项了。”
莲心入宫多年,小妹如今已是十六岁的摽梅少女。明珠在乌拉那拉氏旁支子弟中挑了几个年轻上进的,准备选其中一个促成姻缘。
她从花瓶旁边的锦盒里取出一只金手镯,这镯子雕工精细,用料也不错,虽未镶珠嵌宝,在平民家中已是压箱底的级别。
“把这个镯子带给莲心吧,过几天让她亲手给自己妹妹戴上,也算全了一世的姊妹情谊。”
莲心宁愿一头碰死都不愿出宫过日子,明珠也只好如此。但事关她的妹妹,总归还是要让她出去见见的。
春婵接过镯子,应了一声,转身向下人房走去。
到了莲心的住处,她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请进”后便推门进入。
莲心正在灯下做女红,不成想来的人竟是春婵,慌忙站了起来,把做了一半的荷包藏在身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春婵妹妹,你怎么来了?”
春婵拿出那个金镯子,递给莲心:“这是娘娘给的嫁妆,你且收着。”
她打了一天的算盘,晕头晕脑的,随口说出的话语却让莲心脑子里“轰”的炸开。
……这是……什么?
嫁妆??
给谁的嫁妆?
莲心猛地抬头,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春婵脸上扫过,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个镯子,捧在掌心像捧着一块烧红的木炭,滚烫的热度顺着指尖蔓延到了全身。
难道说……
传言果然是真的?!
她捧着这个漂亮的金镯子,浑身又热又烫,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脑子里满是浆糊,眼前一片空白,混乱的思绪无法捋顺,唯有耳边嗡嗡作响。
春婵实在是太累了,居然没有注意到莲心的异常,接着道:
“过几日我带你出宫,到时候你亲手把这镯子给你妹妹作为添妆,比假借旁人之手要好的多。莲心……你看你哪天方便……莲心?莲心?”
她终于注意到了莲心的不对劲,连唤了三声却不见莲心回应,见她神色恍惚、面庞通红,顿时担忧起来,连晃了晃莲心的肩膀,终于把人从失神中唤醒。
人生的大起大落就是这么毫无预兆。
听到春婵解释说这镯子是给她妹妹的,莲心如梦初醒,大脑却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人虽然已经反应过来了,嘴巴却快于认知一步:
“那我呢?”
此话出口,连莲心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俏脸顿时羞得又红又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啊?”
春婵莫名其妙,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吗?莲心,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愿嫁人的,难道是改主意了?”
“当然没有!”
提起嫁人,莲心泛起一阵恶心与厌烦,但她的脸还是那么艳红滚烫,黛眉愈发黑得动人,像喝了酒,又像古时美人争艳化的醉霞妆,比平时更美艳了好些。
真要论起来,她的容貌,比起愉嫔和玫嫔也没有逊色很多……
——为什么她们就可以与皇贵妃姐妹相称,而她却只能以“先皇后侍女”、不,“仇人生前侍女”的身份,可望而不可得地活着?
在这番极其痛苦、纠结的天人之战中,莲心猛一咬牙,似乎是下定了某种豁出去的决心:
“春婵妹妹……皇贵妃把我留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