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初冬的寒意已是滴水成冰,如懿坐在后院一处台阶上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十指在冷水里冻得通红,呵出的气在夜里飘出一片一片的白雾。
她还是翘着兰花指,拈着衣角洗衣服,境况再艰难也不肯丢了体面。
不久前,如懿终于攒够钱托人从宫外买了一副护甲,到手后迫不及待地戴上,却在洗衣服时因为护甲勾住衣服上的丝线而损坏了金玉妍最喜欢的一件褙子,不仅护甲被扔到火里烧坏,月银也被扣了一大半。
她本就不是个能吃苦的人,从前吃剩饭剩菜时好歹还有宫人陪着,在冷宫里也是惢心包揽所有活计,看下等人过得更苦,她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但是,在启祥宫里,她反而成了那个最下等的人。
截然相反的落差感淹没了如懿,她本来干活就笨手笨脚的,又自恃身份不愿意学,别人打骂就任她们打骂,叫念儿的小宫女本来是“督工”,反倒被她气得吃不下饭,干脆各干各的活,除了偶尔冷嘲热讽几句,平时压根不搭理她。
斜月西沉,眼见已是子时了,如懿却还是慢吞吞地翘着手指搓衣服,假装自己戴着护甲。
平常在屋里的小宫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磨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洋工,被这个宁愿在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都不肯赶紧洗完衣服回房间睡觉的女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本还有些负罪心理的半夏,这下彻底平衡了。
这么懒的宫女,连活都不愿意干,肯定没有正常升职的指望;被秦公公看上,也算她的福气。
四周静悄悄的,鸦雀微鸣,所有人都在梦乡中酣睡;半夏眼珠一转,牙关一咬,提起床头那个小小的包袱,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飞快闪身走了出去。
……
包袱被摊开成四四方方的布块,里面放着一对金耳环,一副精致的护甲,几块散碎银子,一盒药膏和一盒脂粉。
原来还有一包条头糕,现在正在被如懿狼吞虎咽地啃食着,一忽儿就被吃得差不多了。
“……你看啊,既然你过得这么苦,秦公公可是内务府总管,只要你攀上他,还怕以后缺衣少食吗?”
半夏假装没有看到她伸着舌头大嚼大咽的吃相,做好了一个说客的本分,不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努力劝说她跟了秦立。
如懿将嘴巴塞满糕点,含糊道:“我可是皇上的女人……秦立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的主意……”
半夏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干咳一声,继续道:
“按理来说,咱们这些做宫女的,确实都是皇上的女人。但是,皇上有的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任其挑选,哪里轮得到咱们呢?宫女和太监对食也是旧俗了,你看那皇后身边的莲心,当初不也嫁给了王钦公公吗?”
咀嚼糕点的烈焰红唇停了一下,很快又接着动了起来:
“莲心是下人,能配太监也算门当户对。我不一样,我是满洲正黄旗的官家格格,我能当妃子……”
“行啦!现在不是你发癔症的时候!樱儿,你只是汉军旗包衣奴才,别一天到晚做梦当大家闺秀了!”
听了她的疯言疯语,半夏不耐烦起来,一把抢过她手中剩下的半块条头糕,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真是榆木脑袋!秦公公看上你了,你应该知足才是,怎么还成天做白日梦呢?告诉你,这些东西可都是秦公公托我送来的,你若是不愿意啊,哼!吃也别吃了,用也别用了,剩下的让我带回去,原封不动地还给秦公公。”
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加上长得像娴贵妃娘娘就能一步登天了!远的不说,人家宫里的澜翠、春婵,哪个不是实打实的美人胚子?你还想当娘娘?做梦!”
如懿被噎住了,顿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本就阴沉着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她伸手去够地上的包袱,半夏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连布块带东西团吧团吧塞进怀里,挑衅地白了她一眼。
“你干什么?那是给我的!”如懿急了。
“什么给你的?你答应了,才是给你的;你不答应,那就得还给秦立公公!”
都是做宫女的,半夏才不惯着她,叉着腰道:
“你不识抬举,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樱儿,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吧,要是哪天金答应一个不高兴,把你活活打死,也是你的命!奴才就是奴才,别老把自己当主子!”
如果换做上一世,如懿是非常认同她最后那句话的。女人就是要安分守己,一日为奴终身下贱,不要老想着往上爬,好东西自然有出身更好的人去享用,敢往上爬的都是卫嬿婉那种贱人。
但话又说回来了:现在这个情况里,她才是那个“奴才”。
那就另当别论了。
眼看自己梦寐以求的美食、银子、胭脂水粉和护甲即将被收走,如懿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这样吧,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随你去见秦公公,如何?”
等她真的见到了秦立,自然有另一番打算。
半夏以为游说成功,连忙高兴地应下,放下包袱正欲离开,如懿却叫住了她。
“等等!”
“何事?”半夏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笑。
如懿眨了眨眼睛,伸出油腻腻的双手,撅起嘴巴,无辜地道:
“因为你给我吃了条头糕,我的手现在没有办法洗衣服了,这都是你的错,所以你必须要帮我把这些衣服洗干净。”
说完,见对方一脸不可置信,如懿心中莫名畅快,又嘟着嘴娇滴滴地道:
“你要是敢不干的话,等我知会了秦公公,可有你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