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禁足后,咸福宫的萧条气象并未有所缓和,太医反倒跑得更勤了些。
一连过了数日,高晞月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
许是在宫殿里待得太烦闷,这位病人忽然起了出门走走的念头。
这时隔数月的行程,既没有去御花园观赏春景,也没有求见皇上,而是径直去了启祥宫。
那里住着她的昔日的“好友”,也是朱砂和刺杀太后两案中被牵连最浅的幕后黑手。
缠绵病榻多日,原本纤侬美貌、玉体香肌的贵妃娘娘,已经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憔悴支离的不像样,衣裙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启祥宫守门的宫人几乎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忙不迭地跑进去通报。
遥想当初,一个是盛宠的嘉嫔,一个是跋扈的慧贵妃。如今却一个是贵人金佳氏,一个是贵人高佳氏。
进了启祥宫的宫门,里头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毕竟嘉贵人既有子嗣,又有母族,人也身强体健年轻貌美,还有的是复宠的希望。
许是日头有些毒了,高晞月在跨过门槛时,一个不稳,险些倒在星璇身上。
还没等她走近金玉妍的屋子,打骂宫女的声音就已传到了耳边。
“你是干什么吃的?连盆洗脚水都收拾不好,留你何用?”
“丽心,吩咐下去,今晚不用给樱儿留饭了,反正她吃也是白吃!”
“哭丧个脸干什么?我问你,本宫的足美吗?”
这内容实在有些荒诞,语气也忒凶狠,高晞月微愣,脚步停顿片刻才抬起来。
门帘掀开,嘉贵人坐在床上,正用足尖挑起一个小宫女的下巴,冷笑阵阵:
“你这贱婢,也就配伺候本宫的脚……”
“嘉贵人!”
高晞月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话。
金玉妍闻声扭过头来,瞧清了她的模样,先是一愣,眼底露出惊讶之意,随即换成阴阳怪气的神情,冷嘲热讽道:
“哎哟,这不是贵妃——哦,说错了,这不是高贵人姐姐吗?怎么,在您那咸福宫呆腻了,跑来我这启祥宫做什么?”
她把双足从水盆里举起来,让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樱儿”擦干,随后一脚踢了过去,骂道:“没个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滚?衣服洗完了吗,就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叫樱儿的宫女慌张地爬起来,死死低着头,不发一言,跌跌撞撞往外逃。
在她身后,金玉妍仍然在不干不净地骂:“下作黄子!这般惹人讨厌,活该送去慎刑司,松松筋骨才好!”
她明知高晞月身子弱,却故意把人晾了这许久,等骂痛快了,才慢腾腾地使唤其他宫女,给高晞月搬了个凳子过来,连个软垫都没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宫里捧高踩低的事儿海了去了,高晞月头回遇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怠慢,忍不住苦涩地抿唇。
她坐下了,一双枯槁的眼眸定定望着金玉妍,语调干涩而淡漠:“我这次来,是有要事与妹妹商议。还望妹妹屏退不相干的人,留下我们姐妹叙话便可。”
听她提及“姐妹”二字,金玉妍不屑嗤笑,眼睛斜向别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挥手退去左右。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金玉妍和高晞月两人。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高晞月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状况,也不介意。
她那憔悴枯槁的面容,与对方的丰艳妩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似牡丹花下埋枯骨,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姐姐若要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今时不同往日,金玉妍慵懒地躺在锦绣堆砌的架子床上,对着窗户的光线,挑剔地审视着自己那用蔻丹染红的纤纤十指。
“我是来劝妹妹自首的。”
高晞月的话很荒谬,声音却平静如波澜不兴的古井,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一丝丝难以捉摸的哀伤。
“玉妍妹妹,我们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了,不能再接着错下去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趁现在还没铸成大错,赶紧悬崖勒马,将功折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哈?!”
金玉妍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斜着眼睛盯了高晞月好一会儿,直到在那张消瘦的脸庞上实在看不出什么开玩笑的痕迹,她忽然“呸”了一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可笑!高姐姐,高晞月!你发了什么失心疯了,竟然跑到我这儿来胡言乱语!坏事?我做什么坏事了?恶贯满盈的是你和皇后!谋害皇子的是阿箬,谋害嫔妃的是你和富察琅嬅,我不过落个失察之罪,很快就会东山再起的,自什么首?”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高晞月,那张艳丽妩媚的脸蛋上满是嘲弄,以为高晞月是病糊涂了,想拖她下水做个垫背的,讥讽的话愈发不留情面:
“你要是真的脑子糊涂了,只管去太医院,来我这启祥宫做什么?你——”
“金玉妍!别装蒜了,这些年你做了什么,难道以为我当真不知?”
高晞月忽然拔高声调,她的嗓音嘶哑刺耳,犹如魔音;本人更是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什么恶鬼一般,黑沉沉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癫狂的火焰,朝她伸出枯瘦的双手:
“你与我一同去皇上那儿,把这些年来你的挑唆,你的献计和盘托出,随我去指认皇后,指认富察琅嬅那个毒妇……双喜他们什么都招了,我要死了,你也跑不了的,不如我们一起把皇后拉下马,就当,就当是赎罪——到了地底下,我们姐妹三人,也好做个伴儿……”
“你个疯子!给我滚!滚!”
金玉妍无比确信高晞月疯了,就像她宫里那个樱儿一样,一定是得了癔症,不仅自寻死路,还想拉上她垫背!
攒金粟玉的绣枕被她随手拎起,打在高晞月身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像是把高晞月打醒了一般。她睁大眼睛,目光迟疑了一阵,又缓缓转为决绝,低低得笑了一声。
“好,好……你不帮我,我不怪你……会有别的办法的,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她喃喃自语,愣愣怔怔,神神叨叨,不顾自己歪了的首饰钗环,像一个鬼魂、一缕青烟般“飘”了出去,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在金玉妍惊惧恐怖的目光中消失不见。
直到那抹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金玉妍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瘫坐在床榻里,浑身冷汗涔涔,喘息不止。
这个高晞月,绝对是疯了!不仅想自取灭亡,居然还想杀了皇后,杀了她!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行……以她的疯癫无状,若是不尽快除去,怕是会酿成大错!
妩媚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金玉妍略一迟疑,一叠声唤来等在门外的贞淑,低声交代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