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还很虚弱的温玉瑶坚持要去看望有喜的卖糕女,众人拗不过,便由姚慕白陪同着,在乌梅子镇上买了些礼物,去往华龙岗和卖糕女的宅子。
镇上众人见到温玉瑶,都是又惊又喜,纷纷过来打招呼,有的说好久不见了,有的说脸色看起来憔悴了些,要多吃东西,有的夸她又变漂亮了,有的说瘦下来更好看。
在瘟神府里生活了两百年,温玉瑶竟然觉得这里更像个家。
母亲早亡的她,虽然有老爹的宠爱,下人们的伺候,但是寂寞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她贪玩、她恶作剧、她哈哈大笑,觉得只要这样,夜晚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大床上时,便可以少难过几分。
但是在这里,和孙师道在一起时,和姚慕白他们在一起时,和小镇里的大家在一起时,没人会那么尊敬她,没人会那么在意她,反而让她觉得特别自在,更加舒心。
见到卖糕女时,两个人开心地不得了,互相拉着手,摸着脸,贴来又贴去,温玉瑶轻轻抚摸着卖糕女刚刚显怀的肚子,两个人躲到闺房里去说着体己话。
华龙岗端上好酒好菜,拉着姚慕白一起喝起了酒。
两个人推杯换盏,吃过两巡,就听到里屋房门被推开,温玉瑶冷着脸,面若寒霜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两人旁边时,看都没看两人,只冷哼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华龙岗不解地站起身,看着随后从房间里跟出来的媳妇儿,卖糕女此时也是神色慌张,像是做了错事一般,惶恐地看着华龙岗说:“龙龙,我,我刚刚不小心说漏嘴了……”
华龙岗忙问道:“你难道说了……”
卖糕女自责地点点头,说:“我跟瑶瑶说了孙神医的事……”
华龙岗一听,顿时急的不知所措,跺着脚连连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姚慕白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负后,吹了一下额角的发丝,说道:“不要紧,她现在恢复的不错,你们俩留在家里,我来跟她说吧。”
姚慕白说完,也迈步走出了屋子。
华龙岗和卖糕女两人送到门口,一个叹息不止,一个满脸自责。
温玉瑶一路无声地走在山路上,姚慕白远远地跟着,就这样一路回到了思玉闲庭。
当姚慕白进到堂屋里,见到温玉瑶气鼓鼓地坐在桌案前,旁边钟离蚩和参灵子也从外面跟了进来,一脸不解地看着两人。
钟离蚩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温丫头生气了?”
姚慕白见两人都看向自己,便走到温玉瑶对面坐下,然后对二人说:“她已经知道牧之的事了。”
钟离蚩和参灵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没有说话。
温玉瑶握了握拳头,看向三人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离蚩上前说道:“嗨,你这不是身体刚恢复吗?是牧之让我们等你好了再告诉你的。”
温玉瑶听到是孙师道的主意,也不好再向三人发火,只好自己捶了捶桌面,生起了闷气。
姚慕白看看她,说道:“温小妹,需要告诉你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温玉瑶疑惑地看向姚慕白。
钟离蚩和参灵子都在温玉瑶身后向姚慕白偷偷摆手,让他不要说。
温玉瑶感觉到异样,猛然转头看向两人,两人忙停止动作,假装环顾左右。
温玉瑶疑惑地又转过头问:“姚大哥,你说吧,还有什么事?”
姚慕白郑重地说:“温小妹,你已经成年,且历经过生死,即便尚不能独当一面,也应该具备足够的担当。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会让你感觉很难过,很痛苦,但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撑过去!”
“我们几个人也会陪你一起,战胜这些困难和痛苦,你准备好了吗?”
温玉瑶不解地看着三人,最终坚定的点了点头。
于是姚慕白开始娓娓道来。
三日前,药香谷中。
药王鼎中的光芒渐渐暗淡消散了下去,众人来到鼎边查看,只见鼎的底部躺着一粒鹌鹑蛋大小的亮黄丹丸。
孙师道小心翼翼取出那粒丹丸,它通体圆润,表面金黄,内里鎏金,晶莹剔透,散发着隐约的起色光彩,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力量。
“这就是【九转回天丹】?”众人纷纷惊叹。
孙师道小心地取出丹丸,坐到温玉瑶身旁,将她上半身扶起一些,将丹丸放在她的口边,然后将药力缓缓渡送至温玉瑶口中。
待到温玉瑶将【九转回天丹】的药力吸收完毕,孙师道已经累的满头大汗,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脸庞上的汗水。
“还好,赶上了……”他欣慰地呢喃道。
将温玉瑶放平在石床上,孙师道起身,和众人一同看向温玉瑶。
片刻之后,温玉瑶的身体果然发生了变化,皮肤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经脉上开始有黑色的气体从毛孔中蒸发出来,温玉瑶的面色也由黑转白,正常了一些。
孙师道搭脉诊断一阵之后,终于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诸位,玉瑶已无大碍,只需要将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孙师道看向众人说道,众人闻言都露出喜色。
“嗨,那就太好了,大妹子以后又能跟俺们一起叽叽喳喳的了。”武神华龙岗拍着手,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参灵子笑道:“华大哥,听说你家媳妇儿有喜了?”
华龙岗害羞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个不停,说道:“嘿嘿,是啊,俺也要当爹了,到时候,大家都来喝酒啊,俺给你们发喜糖红蛋……”
众人纷纷向华龙岗表示祝贺。
钟离蚩大笑道:“【九转回天丹】练成,让丫头好转,这是一喜;武神媳妇有喜,这是二喜,可谓是双喜临门啊。”
众人闻言,也都泛起开心姿态。
姚慕白对华龙岗说道:“既然温小妹已经无碍,你又有这样的喜事儿,你快回家去照顾吧,这里有我们在就够了。等温小妹醒来,我们会通知你的。”
“不错不错,你平日里就不用过来了,在家照顾就好。”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憨厚的华龙岗被众人说的只好答应,嘱咐大家温玉瑶醒了,一定要告诉他。
钟离蚩搓着他稀疏的小胡子,有些担心地问:“这个瘟神府的事情,咱们要不要跟丫头说呢?”
提到这个话题,众人都有些为难起来。
孙师道说:“玉瑶刚刚好转,不宜情绪过于激动,还是等她多恢复几日,再告诉她吧。”
众人想想也是,便都点了点头。
孙师道沉寂片刻,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也请各位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跟她说。”
钟离蚩有些疑惑地问:“什么事情?为什么不是你跟她说?”
孙师道逐个看向众人,又迟疑片刻,面色凝重地说:“诸位,我,是时候离开了……”
“离开?什么意思?你不等玉瑶好起来再走吗?”参灵子不解地问。
钟离蚩也问道:“你是要去协助药王府解决瘟疫的事情吗?如今天下三洲已被幽冥界占领,情势极是危险啊,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几人都关心地看向孙师道。
孙师道的表情很是平静,像是早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缓缓抬起双手,举到胸前,向几人行了一个大礼。
众人纷纷露出错愕神情,不知道他突然间是要做什么。
剑仙姚慕白更是眉头紧锁,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诸位,我们,可能后会无期了……”孙师道轻轻地说。
众人闻言,登时都是一惊。
时间回到二十多日前,幽冥界,风雪台深处冰窟,冰霜大殿内。
一条底部冰蓝、背部鲜红的巨大鳐鱼,绸缎一般缓缓漂浮在整座大殿之中,孙师道举头看着上空。
“我可以告诉你出去的方法,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寒冰帝君威严说道。
孙师道一听可以出去,心中甚为欣喜,忙问道:“什么条件,前辈请说!”
寒冰帝君不怀好意的笑声,在寒冰大殿之中不断回荡,回声阵阵,空旷阔远。
孙师道安静地等他笑完。
寒冰帝君说道:“一个月,你只有有一个的时间,在你下次发作之前,务必回到这里,成为我的容器,代替我成为新的【寒冰之主】,从此,你将再也无需担心【寒晶绝冻】的痛苦,你将与我长存于此!”
孙师道闻言,心下一沉,斟酌着问道:“敢问前辈,为何要让我的肉身也困在此间?”
巨大鳐鱼的头部缓缓下沉,来到了孙师道的头顶,冰蓝和鲜红的幽光,庞大的躯体,给予了孙师道无穷的压迫感。
“因为你的身体是我最理想的容器,只要与你合为一体,有朝一日,待你吸收了这极寒冰脉中足够的力量,我就可以借助你的躯体冲破这风雪台的封印,重见天日了,咦哈哈哈哈哈,咦哈哈哈哈哈……”
寒冰帝君又狂放地大笑了起来。
孙师道注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心中陷入了纠结。
如果不答应,自己就很难逃离这里,更不用说救出温玉瑶。
但是答应了,自己虽然不会再有寒毒发作而死的困扰,但是却要永远待在这幽冥界里,甚至被对方夺舍,失去自我。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你可以慢慢考虑……”寒冰帝君假意说道,他庞大而扁平的身躯在巨大的宫殿里缓慢地游动起来,围绕着孙师道开始旋转。
孙师道像是置身于漩涡中心,他拇指搓动着食指,快速地思考着。
寒冰帝君的声音继续呢喃着:“我已经等待了无穷的岁月,我并不介意再继续等待下去,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做选择,只要你……”
“我答应!”
“……只要你答应这个条件,我就有办法送你出去……什么?你答应了?”
自言自语说到一半的寒冰帝君忽然意识到孙师道已经答应了,他反而有些不相信地停了下来,看向孙师道。
孙师道目光凝重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
“好好好,好好好……”寒冰帝君连说了很多个好字,声音明显地激动了起来。
“你体内的极寒之力远胜于现在的我,如果你拒绝,我也是奈何你不得,为今,我便与你定下因果契约,如不遵守,即便你死后轮回,也逃不过这契约的因果。”
“君子一诺千金重,来吧!”孙师道张开双臂,闭上了双眼。
巨大而扁平的鳐鱼身上凝聚出两道溪流般的光芒,流水一般相继汇入孙师道的眉宇之间。
此刻,孙师道的身体就像是酒神钟离蚩的酒葫芦,吸纳着恰似江河奔涌的磅礴气息。
寒冰宫殿之中,四座巨大威武的冰雕,发出了嘈杂的嬉笑怒骂的声音。
四周的冰壁上,一队队兵马手执矛戈穿行其间,发出阵阵金戈铁马的恢弘之声,震荡耳际。
当最后一缕气息灌入孙师道的眉心之中,眉心之间亮起了一枚红色的竖曈。
孙师道缓缓睁开双眼,双眸中透射出两道冰蓝色的寒芒。
眼前,是震惊到目瞪口呆的众人。
姚慕白这才明白,初见孙师道走出风雪台的寒流时,身上萦绕的那股令人震慑的寒意是怎么回事。
“一月之期将近,我也该走了……”孙师道声音淡淡地说。
参灵子赶忙用衣袖遮住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原来这一个月里,孙师道还悄悄背负了这样沉重的隐秘。
众人想要挽留,却又不能挽留。
因果契约,即便是死亡也无法解除,永生永世,必须履行。
强留便是害了他,但是不留,他们又将失去他。
“你不等温丫头醒过来吗?”钟离蚩明白最终的选择,只好如此问道。
孙师道看向依然躺着不动的温玉瑶,仿佛在最后记住她的模样。
孙师道摇了摇头,轻声说:“现在离开,是最好的时刻。”
众人沉默不语,谁都明白,这是真的。
姚慕白上前几步,拍拍孙师道的肩膀,说道:“我们会去救你,她也一定会去。”
说着众人都看向沉睡中的温玉瑶。
孙师道摇摇头,说:“本以为我的【寒晶绝冻】是绝症,却不想是我的归宿。你们不必去寻我,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归来,我会来找你们,我永远是你们的牧之,你们也永远是我的亲人和朋友!”
众人纷纷走上前,将手臂搭在孙师道身上,心情都十分沉重。
孙师道的眼中饱含着泪水。
泪水终于从温玉瑶的眼中流了下来。
姚慕白对温玉瑶说道:“……之后,牧之便将自身神力渡送于你,重回幽冥界去了……”
参灵子也跟着哭出了声。
再想到现在瑾川君在幽冥界不知如何了,有没有被父亲训斥,有没有被惩罚,参灵子更是悲从中来,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
钟离蚩只是坐在那里,闷头喝酒。
温玉瑶擦干眼泪,抽了抽鼻子,坚强地说:“好,我知道了,姚大哥,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姚慕白看了看众人,迟疑片刻之后,最终还是说出了瘟神府的事。
温玉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众人。
见钟离蚩和参灵子都不说话,她腿软地向后退了几步,才终于扶到了石床,毫无意识地坐了下来。
很久很久之后,温玉瑶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
众人看着她,都没有说话。
温玉瑶反而恢复了常态,令人意外的沉着冷静。
“温小妹……”
姚慕白话未说完,温玉瑶就说道:“姚大哥,我没事。之前我的生活太过平静安逸了,我也变得即任性又无知,以前是老爹在保护我,后来遇到危险了,又要你们来救我……现在,老爹和大水稻,都因为我而遭受了大难……”
“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的!我会振作起来,用行动去减轻他们的罪责,去把他们救出来。”
三人看向温玉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温玉瑶忽然笑了笑,再次露出了众人初见她时,那副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
“我以后不会再让人为我担心了。”温玉瑶笑中带泪地说。
三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温玉瑶现在的真实想法,反而很担心她这样的状态。
姚慕白伸开手掌,一本古籍缓缓出现在掌心之上。
“《神农经》?”温玉瑶看见那本古籍,先是一怔,顿时脱口而出。
姚慕白将那本古籍推到温玉瑶身前。
“这是牧之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半册《神农经》是瘟神府的小穷神交给他的,他当时担心小穷神另有所谋,所以没有告知他你的所在,等你醒了之后,把它交给你,由你自行定夺。”
“你如要找小穷神,可在药王府附近找到渡鸦。”
温玉瑶小心翼翼接过《神农经》,身体微微颤抖,她强忍住悲伤,摸索着古籍的封面。
这半册《神农经》是瘟神府至宝,不到紧要时刻,老爹是断断不会将它传于他人之手的,包括自己。
“老爹……”温玉瑶紧紧地抱住了古籍。
在姚慕白的陪伴下,温玉瑶先来到了隐雾山,远远看到将瘟神府围的像铁桶一般的瘟神府,温玉瑶黯然神伤。
转而去向了药王府。
在药王府外,两人蹲守多时,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只渡鸦悄然飞过药王府上空。
两人连忙飞身追了上去。
人间,某处小镇。
天气昏暗,冷风吹面,街道两边,房屋破败,梁柱横陈,砖瓦倾塌,躺满了或饿死、或病死的尸体。
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也都面黄肌瘦,在料峭春寒中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尚有余力的人,会穿梭于大街小巷,收集已经没有人烟的家里可用的东西,归为己有。
瘦削瘦弱的小穷神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凄凉纷乱的街道上,他原本洁净却补丁重重的衣物上、身上和脸上,都早已肮脏不堪,污秽厚重。
路旁,破败不堪的干草堆里,躺着两个人。
一个从体态上可以看出原本很是壮硕的父亲,此时已经饿的形销骨立,他靠坐在铺着稀疏干草的土墙上,身上只有一件淡薄灰衣,他胡须拉碴,面庞塌陷,面色淡青,眼部黑肿,已经失去了气息。
他掉落在地的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干粮。
坐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娃娃,扎着两根冲天翘起的小黑辫儿。
她坐在干草堆上,饶有兴趣地玩着身旁散落的几个玩具,手工粗糙的小木马、断了一条鼓绳的拨浪鼓、脏兮兮不见面目的布娃娃,还有一柄不甚长的木剑。
她玩玩这个,玩玩那个,偶尔转过头去看看像是正在酣睡的父亲,她没有去惊扰父亲休息,而是懂事的继续玩了起来,当她觉得饿了,就爬到父亲身边,趴在地上,凑近父亲手中的那小块干粮,小小的咬上一口,在嘴里咀嚼一阵,然后又笑嘻嘻地趴回去,继续玩她的玩具。
小穷神走了过去。
听到有声音,一手拿着木剑,一手握着拨浪鼓的女娃娃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头上顶着一只白瓷碗的人。
“大哥哥,你是谁呀?”她不怕生,反而奶声奶气地看着他问。
小穷神看着她的脸,面色蜡黄,嘴唇干裂苍白,左侧的腮上已经有了一小团淡绿色的淤青,她已经感染了瘟疫。
小穷神蹲下身,从头上取下那只白瓷碗,用左手的袖子盖住碗口,冲着女娃娃露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
“小妹妹,你猜猜看,我这碗里有什么?”
女娃娃狐疑地看了看他,然后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了那只残缺了一大块边角的白瓷碗上。
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问道:“是好吃的?”
小穷神摇了摇头,说:“再猜。”
女娃娃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但还是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问道:“是好喝的?”
小穷神笑了起来,说道:“真聪明,答对了!”
说着,小穷神把那只白瓷碗从袖子下拿了出来,递到女娃娃面前,那只已经沾染了一些污渍的白瓷碗里,正荡漾着浅浅的一层清水。
女娃娃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紧紧盯着那一层清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带动着喉咙都有些隐隐地刺痛。
“想喝吗?”小穷神问她。
女娃娃诚实地点了点头。
小穷神把白瓷碗递了过去。
女娃娃放下手里的玩具,双手捧起了白瓷碗,刚要放到嘴边,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转身看向了自己的父亲,就要起身爬过去。
小穷神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里有些湿润,他轻轻拉住女娃娃的手臂,哽咽着说:“你爹爹在睡觉,不要去打扰他了,你先喝吧,等他醒了,再给他喝……”
女娃娃懂事地看了父亲一下,又冲小穷神点点头,开心地一笑,这才捧起白瓷碗,把清水慢慢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喝的一滴不剩,没有浪费。
喝完之后,她还珍惜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回味着嘴里的甘甜。
小穷神微笑着接过她递回来白瓷碗,重新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女娃娃看他把白瓷碗斜斜地戴着,也不会掉下来,甚是有趣,觉得是个不错的玩具。
小穷神站起身,又看了女娃娃一阵,踟蹰片刻,叹息一声,迈步准备离开。
刚走了两步,他便停了下来。
接着,他就听到了自己饱含委屈的啜泣声。
“小姐……”他嗫嚅地叫了一声。
街道对面,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影,一红一白。
红的是温玉瑶,白的是姚慕白。
温玉瑶看着小穷神,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她挤出一抹笑容,冲他点了点头。
“小穷神,我回来了。”
小穷神看着安然无恙的温玉瑶,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些天的委屈和屈辱,一瞬间一扫而空,光天霁月。
“小姐,你没事……真好,真好……”小穷神看着温玉瑶,一个劲儿地说着真好。
温玉瑶看着小穷神一身脏兮兮的样子,问道:“你的法力呢?”
小穷神憨憨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把法力化为药水,帮老百姓们解毒了。”
温玉瑶眉头微皱,嗔怪地说:“你们穷神一脉自古德缘稀薄,修行不易,好不容易在瘟神府的庇佑下修行到这种程度,为何要这样做?”
小穷神看看街道两旁病恹恹的百姓,又咧嘴一笑,说道:“我得了瘟神老爷几百年的庇佑,大的事情我也没有什么本事去做,就只能做些这种小事,当是为瘟神老爷积德折罪了。”
小穷神说的那么坦诚淡然,彷佛都是理所当然。
温玉瑶听的也有些动容,她强忍住心中的悲伤,对他说:“接下来,你便不需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事了。”
小穷神一听,忙问道:“小姐,你……”
温玉瑶点点头,说:“我会和你一起,行走天下,去回收老爹散播下的疫毒。”
小穷神的眼泪从眼角滚落,他抿着嘴巴,开心地点着头。
小穷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伸手到身后,再把手放到身前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柄红色的油纸伞。
“我的瘟疫伞!”温玉瑶看到后,开心地叫了起来。
小穷神把那柄伞恭敬地递给温玉瑶。
温玉瑶接过后,捧在手里,看着完好无缺的伞,心中百感交集。
只短短一个多月,竟然已经如此物是人非。
温玉瑶收起红伞,又看向小穷神身后那个时而玩着玩具,时而斜眼偷看他们的女娃娃,还有她身旁早已死去多时的父亲,对小穷神说道:“把她也带走吧,我认识一个渔夫大叔和婶子,他们一直想要个孩子,带过去给他们养吧,他们一定能照顾好她。”
姚慕白看了看那女娃娃,竟然眼前一亮,走到她身前,仔细端详了她一阵。
“大叔,你是谁呀?”女娃娃见他盯着自己,便奶声奶气地问道。
姚慕白蹲身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温柔地说:“丫头,你爹爹已经死了,跟我们走吧,好吗?”
“什么是死了呀?”女娃娃看看靠坐在土墙上,动也不动的爹爹,睁着澄澈的大眼睛,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死了,就是不能再和你说话了,不能再陪你玩了,也不能给你做吃的喝的了。”姚慕白向她解释道。
“那不是和我娘一样了吗?我不要,我不要爹爹死,我不要,我不要,爹爹你快起来陪我玩,爹爹……”
直到此时,女娃娃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她痛哭了起来,从姚慕白的怀里挣扎着向外爬,想爬向自己的爹爹。
姚慕白紧紧抱住了她。
三人在城镇外挖了一个大坑,将街道上已经死去、但无人收尸的四具尸体一并安葬了下去,其中就包括女娃娃的父亲。
而女娃娃早已哭累了,在姚慕白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是因为喝过了小穷神给的清水,她左脸上淡青色的瘟气已经消散的几乎看不出了。
小穷神在坟头插下了一块无字的墓碑,算作是一个标记。
做完这一切,三人这才转身,一齐缓步升空离去。
半空之中,姚慕白看着怀中的女娃娃,神情有些惊讶地说:“这女娃娃,竟然是一个天生剑胚,实属难得!”
温玉瑶和小穷神也都惊奇地看向他怀中的女娃娃。
“今后,便把她交给渔夫一家抚养,我来做她的师父。”姚慕白激动地说。
女娃娃在睡梦之中,也觉得自己飞升到了云雾之上,在那里,她见到了爹爹和娘,他们一齐向她跑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也紧紧地抱住了爹爹和娘。
女娃娃紧紧地抱住了姚慕白的手臂,久违的、舒服地睡着了。
此后,温玉瑶带着小穷神,行走人间,回收疫毒。
每到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温玉瑶就会展开自己那柄红色的瘟疫伞,施展法力,沿路吸收人们身上的疫毒,附近的疫毒如同青烟一般,被吸入红伞的伞骨之中。
当然,寻常人是无法看见这等怪异手法的。
如此反复几日,便可以阻断当地的传染途径。
之后,两人便会前往下一处城镇等聚集地。
但是,天下之大,九洲之广,即便是会腾云驾雾的仙人,也要游历数年之久,何况像他们主仆二人如此这般?
所谓“善用毒者亦能医”,温玉瑶的医术即便不如孙师道这样药王府出身的神医,却也远超过一般的人间医者,因此除了回收疫毒之外,也会顺便救治百姓。
治疗所需的草药,温玉瑶就去拜托药香谷里的伶俐兔们制作。
孙师道离开之前,特意给伶俐兔们开了个会,让它们以后都听温玉瑶的话,不准再殴打她了。
年末,武神华龙岗的孩子出生,从渡鸦处获知消息的温玉瑶,特意带着小穷神回去参加了小宝宝的百日宴,和姚慕白等几人重又聚到了一起。
温玉瑶小心翼翼地从卖糕女怀中抱起裹在襁褓中的虎头虎脑的男宝宝,小宝宝胡乱地踢着一双光溜溜的脚,抓住她的一根手指不肯松开,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话,不时大笑起来,逗得大家也都哄堂大笑。
温玉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是不是也是这般抱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却因为自己,正在天牢中受苦。
而自己,完全没有面见天君、为老爹求情的资格。
温玉瑶在满眼泪水中轻轻亲吻了一下宝宝的额头,将一个金制的长命锁戴到了他的脖子上。
“长命百岁,富贵平安!”温玉瑶轻轻摇了摇长命锁,发出了清脆悦耳的撞击声,小宝宝听到声音,又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和姚慕白、钟离蚩、华龙岗、参灵子等人安心地吃过一顿温热的晚饭,温玉瑶拜别众人,又要带着小穷神飞身而去。
“丫头,你要这样做到什么时候?万一,万一天庭看不到你所做的这些,怎么办?”酒神钟离蚩看着温玉瑶日趋憔悴的容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众人看向她,眼神中也都充满了关切。
温玉瑶感激地看向众人,笑了笑说:“我是在为自己赎罪,在为父亲赎罪,天庭看到与否,这些都是我们瘟神府该做的。”
“虽然瘟神老爷在九洲降下瘟疫,但是其毒性并不致死,如若不是那幽都帝君起兵造反,让人间帝王腹背受敌,无暇自顾,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生灵涂炭,你也莫要把罪责都加在自己身上……”
钟离蚩喟然叹曰。
众人都点头称是。
温玉瑶依然笑着说:“感谢各位劝导。但是无论如何,也是我瘟神府有错在先,作为小瘟神,我有弥补罪责的责任,尽力收取疫毒,让天庭和人间两路大军可以安心对付幽冥大军,不必再为后方担忧。”
参灵子也劝解道:“玉瑶,如今天下九洲,已经被幽都帝君攻占三洲,第四洲也岌岌可危,陷落的几个大洲的灾民,又纷纷逃往别洲,你和小穷神势单力薄,可要多加小心。”
温玉瑶感激地点点头,说道:“瘟神府的渡鸦可以横渡阴阳两界,你托我打探瑾川君的消息,我已经安排下去,虽然如今只知道瑾川君尚在幽冥界,但是并无大碍,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你也可以安心,再有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
参灵子面色羞赧地点了点头。
华龙岗身形魁梧地站在众人后面,此时也高声说道:“大妹子,你想干啥就去干,俺支持你!谁欺负你了,俺就去帮你揍他!”
华龙岗边说边挥舞着壮硕的手臂和蒲扇大的拳头。
温玉瑶流着眼泪,笑着点点头。
姚慕白吹了吹额角的发丝,上前一步,轻声问道:“牧之那边,你有什么想法?”
温玉瑶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坚强地说:“姚大哥,我想先尽孝,等我老爹那边有个结果……无论是什么结果,之后,我便会去寻他。”
说到这里,温玉瑶又坚定地说:“我也一定会去找他!即便是要永远被困在你们说的那座冰川里,我也要去!”
众人沉默半晌,终于,钟离蚩灌满一口酒后,咕嘟嘟咽了下去,豪气干云地说道:“行,到时候我们一齐去,给你带路,那边的路况我们熟得很!”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笑容。
温玉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她向姚慕白问道:“姚大哥,你的那个小徒弟如何了?”
提起自己的小徒弟,姚慕白有些一向少有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却摇摇头说:“她本姓杨,给了陈家夫妇养育之后,便改性了陈,名字没有改,还是叫青儿。”
“唉,可惜,这丫头本是难得的天生剑胚,却蠢笨的很,整天只想着吃的玩的,一丝上进之心都没有。”
温玉瑶笑道:“四五岁的娃娃,本该就是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等华大哥家的娃娃长大一些,就可以让她带着弟弟一起玩了。”
华龙岗一拍大手,说道:“这个主意好!到时候俺教他们拳法,你教他们剑法,这下子刚柔并济,岂不是举世无敌?”
众人闻言又都笑了起来。
此时的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三百年后,世间当真出了一对名震天下的姐弟,姐姐陈青儿,使一柄等身高的宽阔古剑,平时无事时便背在身上,有事时便拿下来砸核桃用。
初出茅庐便连败十三位剑道名家,崭露锋芒。
由当时九洲一帝在骑龙山举办的【天下第一武斗会】中,更是一举夺魁,并顺便挫败了幕后的一桩巨大阴谋,拯救了万民苍生。
被问及门派传承,她永远是淡淡地一句--剑仙姚慕白。
但剑仙姚慕白早已不与人争斗,世人知之甚少,因此在人间界,反而是剑神陈青儿的名头更大。
弟弟华山虎,虎头虎脑,脑袋不太灵光,但也不是傻子,只是比他爹华龙岗更加憨厚淳朴。
他个子不甚高大,和陈青儿差不多身高,体型瘦削,相比起来,脑袋就显得占比很大。
华山虎不像华龙岗那样魁梧,力气却不遑多让,单手劈山开路,拔树背石都不在话下。
皮肤更是黝黑坚硬,寻常刀枪砍而不入。
卖糕女常抱怨儿子光吃不长肉,但华龙岗却总是笑着说儿子不是不长肉,而是把肉长到了肉里面。
卖糕女直言听不懂,但是儿子只要不是生病了就好,便也只好由他去了。
单纯从武力来说,华山虎是比剑神陈青儿更加难缠的存在。
只是作为弟弟,他经常被古灵精怪的姐姐陈青儿欺负戏耍。
但是憨厚的华山虎从来不以为意,反而一直那么开心。
这对姐弟横空出世之后,便名扬天下数百载,历经了一番精彩离奇的江湖故事,以及各自的爱恨情仇。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