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天刚蒙蒙亮，洪江已经走出军帐。
他鬓发微乱，独自站在营地的校场上，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风吹过，有些宿醉之后的晕眩。
他眼前有些恍惚，眼圈一热，周围的景象逐渐模糊起来。
营地上渐渐有了人声，袅袅青烟升起。
伙夫们提前起床忙碌着开始为将士们准备饭食。
半晌之后，洪江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大踏步踱回营帐，对守在营帐外的侍卫道：“传令下去，今日犒赏全军，叫伙头营尽管去造，不要怕粮草不够，好酒好肉的随便上。”
侍卫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十分愉快的应了一声“是！”撒腿就往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去。
大将军帐内没有人，相柳已经回了自己的营帐。
洪江双手撑在营帐中央垒砌的土台上，望着里面的简易沙盘，满眼的不舍。
这几百年来，他们就是在这里一遍遍分析着敌人的攻击战术，推演出对敌作战的精准方法。
往后这里便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有两个年老的将军走进来，抱拳行了一个军礼，抬头难掩面上的兴奋，高兴的问道：“将军是想到破敌的办法了吗？”
“那玱玹实在太过阴险，打不过就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扰乱我们的军心，将军你是没看到，昨日那些士兵的情绪有多低迷。
要是照这种状态持续下去，我们这仗还怎么打，到时候士兵都跟着那帮人跑了。”
洪江没有回话，淡淡的道：“你们也觉得士兵会跟着那些亲眷跑掉？”
那将军自知一时孟浪，说错话了，讪讪道：“那自然不是。我们都在这里雄踞几百年了，大家都有同一个信念，不会三言两句就被忽悠过去。”
洪江盯着这二人看了一会儿，直看的两人浑身不自在，冷汗都出来了。
“昨日那些百姓里，可有你们的亲眷或是亲友？”
一人忙道：“没有！末将的家人早在四百年前的那场浩劫中死绝，我云家如今就我一人。”
另一人低头抱拳，面上有了几分凄然，“有一人，是末将外祖家的小舅舅。不过大将军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绝不会因为私情忘了大义。”
洪江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二人不明所以，行礼后退了出去。
太阳的金光洒满大地。
因着一句“犒赏全军，敞开了吃喝”，军营里持续低迷的士气终于回暖。
士兵们席地而坐，昔日用来练兵的校场临时充作了宴会厅。
数以千计的黑乎乎，圆溜溜的酒坛搬进了人群，篝火上架着整只整只的猪和羊，被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肉大口吃，酒大口喝，粗犷豪爽的笑声此起彼伏。
喝多了的士兵们涨红着脸，扎堆，勾肩搭背的相互吹牛。
有人端着酒碗行起酒令来，从粗俗到下流，嘻嘻哈哈的什么话都有。
树影斑驳里，每一张脸庞都那么鲜活。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有人带头唱起了故国的战歌，然后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激越荒凉的歌声回荡在山林间，嬉笑尽散，有人唱着唱着就红了眼眶。
昨日一幕再现，越来越多的人心头涌上悲戚，哭声渐渐扩大。
洪江领着一众将军们，端着酒碗，走到校场的指挥台上。
所有的士兵都停止了嬉闹嚎哭，齐刷刷的看过来。
洪江的目光从底下几万名士兵的脸庞上慢慢扫过，肃穆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他端起酒碗，朗声道：“你们都是神农的好儿郎们，多年坚守，你们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姐们。
我洪江在此替神农人感谢你们的英勇付出，来，同饮此碗酒！干！”
酒意上头，校场上士兵们热血沸腾。
他们举起粗糙的黑陶酒碗，齐声高喊：“干！”
洪江饮尽了碗中酒，热泪盈眶的望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在那些崇拜的目光中，再次开口。
“昨日，轩辕玱玹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你们当中有些人已经亲眼见过自己的亲人，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想不想跟着他们回去过那样普通又幸福的生活？”
校场上一片哗然，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谁也不明白大将军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之中还有很多人尚有亲人在世，如果你们愿意，我不阻拦你们向轩辕投诚，吃过这顿饭，你们便可以收拾东西，在校场上集合，由相柳将军带着你们下山。”
校场上沉寂一瞬，突然像引爆了一颗炸弹。
有人欢喜的抱头痛哭。
有人表示不能理解，气愤的瞪着台上的洪江。
不只这些普通士兵，洪江身后站着的这些将军们也都傻了眼。
相柳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这一切，面上依旧一派淡然。
年轻的武将跳出来，单膝跪在洪江面前，愤慨道：“大将军这是打算将神农军解散吗？还是要作为投名状，要将我等拱手送与玱玹？”
洪江看着他，不为所动。
“神农的未来一眼看得到头，我不愿你们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搭上一生。
我再说一遍，有处可去的，便都去吧。不愿离开的我也不会强行撵走。”
他用力的吼道：“这是命令，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质疑。”
洪江说完，大步向着营帐内走去。
几个将军面面相觑，不知道突然间事情的走向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呢。
他们相互看一眼，一齐追着洪江的背影而去。
相柳负手站在高台上，淡漠的道：“要走的现在就去收拾行李，一个时辰后，在东边的洼地集合。
听清楚了吧，一个时辰，过了时辰后还留在军营的，我就默认为你还想留下来，跟着将军一起作战。”
士兵们有的沉默着，有的激动的喜极而泣，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校场上的人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
接近一个时辰时，校场上的士兵已经不足一万。
一个中年魁梧汉子从人群里站了起来。
“我等的亲人在大战中已经全部阵亡，即便无法为他们报仇，我等已了无牵挂，愿追随将军对抗到底，誓死不降。”
一群人跟着大喊：“我等愿追随将军，誓死不降！”
相柳看着这些人，心中苦涩，只觉悲哀。
自古恩义两难全，他不想辜负小夭，但也舍不下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