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战死后五百年。
东海一处海岛上,小夭蹲坐在一片空地上,一边架着火堆烤鱼,一边摇头叹气。
“唉,这海味吃多了也怪腻味的,这会儿要有个鸭脖子,鸡爪子啃啃就好了。”
一旁大海螺壳里煨着的海鲜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鲜香味幽幽飘了老远,引得附近的海鸟在上空不断盘旋鸣叫。
小夭给鱼翻了个面,挥手驱赶这群贪得无厌的家伙,“走开,别把鸟屎拉我的烤鱼上了。”
“天天来我这里蹭吃,真把我这当你们家后厨了,再不走小心我用箭把你们一只一只全都射下来,串起来烤着吃。正好天天吃鱼也吃腻味了,来只烤鸟改善改善伙食也不错。”
小夭的狠话刚撂完,头顶的海鸟就“呼啦啦”消失了个干净。
她抬头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十分纳闷这群向来死皮赖脸的家伙今日怎么突然改了性。
突然一声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利雕鸣传出,一只白色的巨雕出现在近空,直直向着她俯冲袭来。
小夭瞳孔一缩,那里还顾得上护食,丢掉手里的烤鱼就地一个翻滚。
巨雕的利爪擦过她的肩膀,带起一串血珠,随后再次腾空。尖锐的风呼啸而下,掀起一阵飞沙走石。
小夭被狂风吹的睁不开眼,连续几个翻滚,撞上了一块大石。
小夭扶着石头站起来,暗骂一声,手臂间的月牙印记一闪,一把银白色的弓出现在手中。
她咬牙挽弓搭箭,箭头对准巨雕的方向。
那巨雕却突然悲鸣一声,收拢了双翅,幻化出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如一片雪花般飘旋而下。
白衣!
白发!
小夭的脑袋“轰”的炸开了,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圆睁着双眼,呆望着那抹白色,身体止不住颤抖,手里的弓箭哆哆嗦嗦再难支撑,化作一道流荧消失在臂间。
男子落地,冷冷的盯着她,将小夭的失神全看在眼里。
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我不是他,涂山夫人莫要认错人了。相柳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战死,今日你便是再想朝他的心口来一箭,也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男子的话犹如从齿缝里挤出来,特意将“死”字咬的格外重,目光似淬了毒,恨不能将她钉死在原地。
风沙止,朝阳升,小夭这才看清楚这人的相貌。
他的瞳色竟是与太阳一般的琥珀色。
头发也并非如相柳一般的纯白,而是白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金。
她的心底有了猜测,并不在意男子的态度,激动的大叫:“毛球!你是毛球!”
毛球向后跃出丈许,停在一颗大礁石上,盯着她的目光防备中带着讥讽。
眼神里的凉薄与记忆里相柳的神态如出一辙。
“还以为你光顾着跟涂山家的那只狐狸逍遥快活,早就将故人忘的一干二净。”
他负着手,目光从小夭肩头的伤口扫向四周,冷哼一声,满是幸灾乐祸的道:
“怎么,这才几百年你就被那狐狸厌弃了? 他不是没有你就活不下去,我都将你伤成这样了,也不见他出来回护。”
小幺脸上的雀跃黯淡下去,“璟已经不在了。”
毛球听到这个答案,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接着便是一阵狂笑。
他笑的浑身剧颤,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真是好笑,你舍了几条命,是指望那狐狸能陪她白头到老吧,要知道她如今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气的重新活过来,九颗脑袋一起发怒?”
毛球的声音并不高,更像是呢喃。
小夭却觉得自己抓住了某些从前她不敢深想的真相。
她盯着毛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你在说什么?什么几条命?”
毛球并不打算回答她的话,目光里的悲凉在盯向小夭时又变成了深深的憎恨。
他向着海岛中央的木房子走去,毫不留情道:“这是我的房子,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小夭觉得自己能理解毛球的愤怒,相柳毕竟是他的旧主,还是被轩辕士兵杀死,但隔了几百年故人重逢,小夭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
她牛皮糖一样紧跟其后,极好脾气的道:“房子我可以还给你,但请你告诉我,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相柳曾经救过我一命,这我知道,但他是有交换的,我不欠他的。
还有我中毒,是王母救了我,蛊也是王母解的。
还有璟,他是被鲛人所救……”
毛球终于被激怒了。
他停了脚,猛的转头,居高临下的盯着小夭,琥珀色的妖瞳染了可怖的红。
内里似有滔天恨火在熊熊燃烧。
“你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凭什么一无所知却活的如此逍遥快活?”
这一瞬小夭在毛球的身上看到了相柳发怒时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讷讷说不出话来。
“呵呵,也对。他将你保护的如此之好,明明做了那么多,偏要故作狠绝,抹去一切痕迹,生怕被你察觉一点,因此会觉得亏欠,扰了一世安宁。”
毛球步步逼近,“他不让说,我偏要说,反正他都已经死了几百年,我说出来他也不能重新活过来杀了我”。
“几百年前你在桃林遭到仇杀,他用本命精血喂养了你三十七年,舍了一条命才换来你的生,你却不知道珍惜,为了涂山家的狐狸要死要活,最后竟将自己毒杀。
你明明知道情人蛊同命连心,你自己想死就去死好了,为何连累他?”
小夭脑内一片混乱,双眼里都是迷茫,喃喃着:“相柳救了我?”
毛球为相柳觉得可悲。
他看着小夭的反应,眼中尽是嘲讽。
“也是,你这种没心肝的女人,除了紧张涂山狐狸,又怎么会去想连百黎族的巫王都解不了的蛊,又是怎么会被已经老糊涂的王母轻易解除。
为了救你,他以命续命布下血咒,在玉山的瑶池里将你救回,又担心将来自己战死沙场,会让你受蛊的牵连,不惜与蛊虫同归于尽。”
毛球恨极。
他就是要看到小夭难受。
“最可笑的是他居然为了你——救涂山璟。”
小夭彻底被击懵了。
她仓皇无措,拉着毛球的衣袖急切的问道:“他救了璟,璟是他救的?”
毛球再次被小夭语气里的质疑激怒,一把将她甩开。
“当初你因为他要了你大半身的血而怨恨他,却不知道这血是为了救你心心念念的那只狐狸。
他舍了命救涂山璟,成全了你,你却拿他教你的箭术朝他心口射了一箭。
九命相柳为了你这个女人舍了四条命,你心里却只记得他的狠毒无情、冷酷算计,连最后一次对他说的都是那样的锥心之词。”
“真正冷酷无情的到底是谁?”
最后一句毛球是嘶吼着质问小夭。
小幺呆若木鸡,内心里惊涛骇浪翻涌。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毛球几乎要被气笑了,咬着牙打断她的呓语。
“这些年你一定过的心安理得,从不觉得自己亏欠谁吧。也是,他这般护着你,生怕你有一点儿不开心,又怎么舍得让你背负如此沉重的恩情过一生。
他要是知道你如他所愿活的自在随性,安乐无忧应该会很欣慰吧。
但我却为他不值。他为你竭力打算,你却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活的这般轻松惬意,凭什么?”
小夭被一句句质问迫的踉跄后退。
“还记得在清水镇时,你央求他为你引蛊,那时他早就知道那是情人蛊,还是为你舍了心。后来你做了王姬,他又怕你不开心,化身防风邶陪着你。
你说你无力自保,他用十二年的时间教你箭术,又用三十五年时间搜集珍稀材料为你量身定做了一把弓。
他不求回报,将所做尽数隐去,宁愿你恨他也要你随心自在的活着,但你若有心,过往种种,又怎会寻不到其中的蛛丝马迹。”
小夭使劲摇头,想说“不是的”,却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毛球胸口起伏,发丝无风而动,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
半晌后,他将一腔怒火强压回胸腹,别开目光不再看小夭。
“真是可笑,大战不休他还费尽灵力刻了个难看的大肚笑娃娃送给你做新婚贺礼。
他可真是了解你,知道你这样的凉薄之人,自不会有心去探究那木娃娃内里的玄机。”
小夭回过一点神来,急切的看着毛球。
“那个大肚笑娃娃是……他送的?”
毛球怒极反笑,“从你摇身一变,成为高辛大王姬的那天起,你便该知晓你们之间永远没有可能。可你还是在将要嫁给赤水丰隆的前两个月送到他手里那样一颗冰晶球。
你想要干什么?
不就是想要利用他摆脱那样一桩并非你所愿的婚事。
可等他真的带你走了,你却又是那样一副姿态。
你怨恨他当着全大荒的面抢亲,毁了你的名节,给你的玱炫哥哥带来麻烦,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那样做,你能顺利的跟那只狐狸在一起吗?”
小夭受的冲击太大,已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毛球继续道:
“他给冰晶球里的女鲛人一个伴,将它放进了木娃娃里,又重新送回你的手里,你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吧。”
毛球语气戏谑,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人人都道闻名大荒的九命相柳冷酷无情、狠绝毒辣,却连连栽在你这个女人身上。
你都说了此生不想再见他,他还在想方设法的成全你,要你幸福。”
“他在那颗冰晶球上写着‘有力自保,有人可依,有处可去,愿你一世安乐无忧。你——配吗?”
毛球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的砸在小夭的心上,砸出一片血肉模糊。
“是啊,我配吗?”
原来那些曾经无数次的心动,并非她一厢情愿,只是她这颗冷酷又现实的心选择了无视、退避、不去相信。
此刻太阳的光芒正盛,小夭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毛球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