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环视四周,这不是防风家的宅子,她没想到相柳居然在赤水有自己的住处。
相柳当然明白小夭心中所想,“小祝融暗地里资助义军,我常来赤水办事,便在这里置办了这间屋子,比起客栈,这里更隐蔽。”
小夭点头,虽然防风邶顶着浪荡子的名头,可相柳本人,更喜欢无人打扰,自由自在地生活。
“说说吧,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相柳抱着小夭躺在榻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榻边。
小夭闻到枕头上淡淡的冰雪气息,若有似无的木槿花香,想入非非,相柳和防风邶,都曾在这张榻上安睡过,心中流过一阵甜蜜。
相柳用手指轻轻敲了下小夭的额头,“小脑袋瓜里想什么呢?”
小夭回过神,握住相柳的手,从怀中掏出狌狌镜,放到相柳手中。昨晚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可控的范围,反噬来得远比她设想的早得多,也严重得多。若是再不对相柳说出实情,她真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相柳说出真相了。重回过往的事匪夷所思,可她不想瞒着相柳。
“相柳,我被颛顼抓走以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相柳耐心地等着小夭往下说,他再次感受到了小夭刀割一样的心痛,“不要心痛。”相柳握着小夭的手,他的手不是从前那样冰冷的,而是温热的,像是防风邶的手,温暖着小夭。
“我梦见我跟着涂山璟逃离清水镇,我被打断了腿,跟涂山璟一起关在龙骨狱,在那里,涂山璟让我答应他,给他十五年时间,不让别的男人住进我心里,他会退婚,然后光明正大的跟我在一起,给我长久的陪伴。”
“我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后来,你踏着海浪,带着伤来五神山,想带我走,可我看到你受伤,也因为涂山璟的十五年之约,没有跟你走。”
“后来,我恢复了真容,企图假装不认识你,可你还是凭着情人蛊认出了我,你蛊惑阿念,让她推我坠海,我宁可死也不肯让你渡气,你带我上岸,逼问我为何不肯让你渡气,我说……”
小夭停住,双手冰冷抖得厉害,浑身都在颤抖,若说上一世最后悔的事,莫过于在海上对相柳说出不能入梦那些话。因为那些话,相柳不再出现,他用防风邶的身份陪在小夭身边,既然立场对立,无法相守,那便给她短暂的陪伴,给她找一个长久相依之人。
相柳放下狌狌镜,起身抱起小夭,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手掌贴在小夭背心为她输灵力。
榻边的小镜子没什么变化,相柳设的阵法起了作用。
相柳没有催促。
小夭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流到相柳的衣袖,“我说,我害怕,”小夭抽泣着,“我怕你会走进我的梦里,你……绝不适合进入到女子的梦里,”小夭哭得更凶,“那只怕比死还可怕。”
说完这句话,小夭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翻身把头埋在相柳的怀里,“相柳,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很喜欢,可是我太懦弱了,我怕你和颛顼势同水火,我怕夹在你们中间,我怕你会杀了颛顼,我怕我们会像我娘蚩尤一样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更怕你像四舅舅一样,战死疆场,我怕,我太胆小了,害怕失去你,要是注定要失去,那还不如从没得到,相柳,我那时候太害怕失去了,我错了,如果我能勇敢一点,能看清自己的心,如果…”
“小夭,那不是你的错,小夭,那只是一个梦,那都不是真的。”相柳感受着小夭的心痛,却没办法安抚她,此时他的心比小夭的更痛。
小夭说的这些,他都曾想到过,刚知道小夭身份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想要送小夭走。与其两人痛苦,不如推开她,让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寻找适合她的陪伴,那些不能言说的爱,不如就这样埋在心里,彼时的他,能在远处默默地守护她,就够了。
可后来呢,小夭说喜欢他,明知前路艰险,还是坚持要与他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份炽热的真心摆在他面前,理智和情感拉扯着他,他很多天都不来见小夭,就是怕无法控制自己,他身上背负的太多,他的身份太危险,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小夭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再后来,小夭一个人一点一点布置好了属于他们的小家,他夜夜守在屋后,他耳力极强,就算离得很远,也能听见小夭摆弄草药为他炼制毒药,自言自语埋怨他不来看她,又自我安慰说他很忙,无暇分身;又说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夭了,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他怎么舍得放手。
他没出现的那些日子里,他去了中原,去了冀州,去了九黎,打听到了轩辕王姬大将军和蚩尤的往事,他知道了情人蛊不可解,但可杀。又看到轩辕王子想杀小夭。
那是不是意味着,就算小夭不与他一起,也同样面临很多危险,与其把她送到没用的狐狸身边,或者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颛顼身边,不如自己亲自保护她?只要小夭的身世无人知晓,有他在一天,小夭便可安然无恙。即使有一天他要上战场,走向既定的结局,也可以先杀了蛊虫,让小夭继续活下去。依小夭的性子,也能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他来了,来到葫芦湖上,陪小夭看月亮,答应常常与她相见。
小夭忽然止住哭,泪眼婆娑,定定地看着相柳。
“那些都是真的。后来我遇到了防风邶。”
相柳的神色变了,他终于意识到,小夭说的不是梦境。
“他长着跟相柳相同的面孔,相柳像雪,对我冷漠凶狠,防风邶像火,热情温柔。他陪我在轩辕山,在轵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他陪我逛铺子,吃烤肉,教我箭术,带我去赌场,看死斗。他陪我在红尘中游戏,教我自保之力。我曾问过他好几次,你到底是谁,可他每次都反问我,‘你希望我是谁?’我不敢说出自己心底的渴望,我希望他是相柳,又害怕他是相柳,我贪恋他的陪伴,又警惕他的危险,一边守着涂山璟的十五年之约,一边无法控制地想要与他在一起,只因为他很像你,又完全不像你。我是个蠢女人,坏女人。我活该失去一切。”
小夭身体紧绷,用力捶打自己胸口,歇斯底里。相柳一手心疼的禁锢住小夭的手,一手扳过小夭的头,双眼定定地盯着小夭。
还未等相柳问出“你到底是谁”,小夭自己说出了答案,“我是小夭,我不是原来的小夭,彻底失去你以后,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走遍大荒都找不到你,用尽毒药都梦不见你,我受到了惩罚,才想方设法重新回到现在,相柳,你恨我吧,你鄙视我吧,我是个不堪的人,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爱你,我爱你,我一直爱的都是你,我是个虚伪的人,我自私,我怯懦,但我不能失去你。”
小夭哭喊着,额角的青筋暴起,头上冒着冷汗,脸涨得通红,双脚乱踢,被子掉到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心痛,像咆哮的巨浪。枕边的狌狌镜发出低鸣,要冲破相柳的法阵,跳起来吸取小夭的精魄。相柳一边安抚小夭,一边划破手指,加强了法阵。
小夭陷在强烈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相柳没有办法,一双血红的妖瞳骤现,魅惑低沉地声音锁住了小夭的注意力,“小夭,看着我的眼睛。”
小夭坠入其中。
相柳的一缕妖识进入小夭的神识。
防风邶受伤闯进小夭的闺房,小夭不愿让他咬脖子。小夭为了颛顼拉拢涂山璟,放了邶鸽子,拿防风邶当筏子气涂山璟,做了美味的鱼戏莲叶图涂药给邶赔不是。
在梅园,小夭绝望地与妖兽搏斗,被花瓣打穿,千疮百孔,相柳觉得疼,比他受过的所有疼痛都要疼,比在死斗场里被打到奄奄一息还要疼。那是小夭身上的疼。涂山璟抱着她在火镇中等死。颛顼发现他们,把小夭带回神农山。
相柳赶来,带着小夭去海底,用自己的命为小夭续命,用心头精血喂养了小夭三十七年,在无人知晓的海底,为她解闷,讲故事,夜夜拥她入怀。为她下雪,带她看海上明月,却在得知涂山璟快要死了的时候强行唤醒她,让毛球送她去青丘。小夭离开,他看到一滴泪落在海贝里。小夭的晶莹的泪。
后来,他在涂山璟的继任仪式上见到了小夭,她不开心,他就带她散心,去海底,在小夭决定敞开自己心的时候推开她,带她听鲛人的歌声,看鲛人交尾。花费几十年心血打造的弓,托金天氏送给小夭。小夭出师,他再也不能以教授箭术的名义陪伴她。小夭与丰隆订婚,在海边等了他七日,他收到冰晶球,未做答复,在大婚典礼上强行带走了她。为了让她能嫁给真正喜欢的人,防风邶死了,相柳失去了唯一能在大荒自由行走的身份,也亲手葬送了唯一能与她相守的可能。他不后悔。他们几年十几年不见面,小夭夜夜心痛无眠,他在万里之外用心跳安抚她。她知道了情蛊的真相,去海上找他,一起听鲛人的歌声。她被信天翁妖抓住沉入大海,他来救她。
她在神农山上修书待嫁,他在清水镇的大山里望月饮酒。
一种心思,两处闲愁。
她与涂山璟订婚四十年未办婚礼。颛顼杀了涂山璟,他去海上救人,用自己一命救活涂山璟。
大战在即,他射杀了丰隆,为了让她与自己决裂,他暗示颛顼是杀害涂山璟的凶手,激怒她,她朝他心口射了一箭。他笑她蠢。要了她半身灵血。
她悲愤交加,无法下手杀死颛顼,选择服毒自杀。他事先留下血贝,让阿念送去玉山,又用情蛊唤醒了她,两命杀蛊,消融海贝。他们从此再无瓜葛。
决战前夕,他把她送的冰晶球封在亲手雕刻的大肚笑娃娃里,作为新婚礼物,却托獙君的名义送给她。大婚之夜小夭喝得酩酊大醉。听闻他战死的消息,心痛如利刃穿心。
她去了海岛生活,闷闷不乐,唯有见到笑娃娃才展颜而笑。她与涂山璟整日说不上几句话。涂山璟受过伤,勉强是个男人,夫妻生活却是有心无力。小夭对此也并不在意,好像她真的只是想要一个人陪他,这人是谁都不甚重要。
连月台风暴雨,涂山家的船一直不能出海,补给一直送不到,小夭偶然间发现了涂山璟的秘密:涂山璟用九尾狐特有腺体的分泌物,加上一味菟丝子,制成迷香,放在小夭的熏香中,迷惑小夭的心智。从小夭救活他,在他帮助小夭打理回春堂的时候就开始制香,小夭一步步被他蛊惑,只剩躯壳。那座海岛远离大陆,物产迥异,涂山璟走遍了小岛都没找到一株菟丝。涂山璟担心小夭发现秘密,企图用涂山秘术控制小夭,渐渐清醒的小夭先发制人,用毒药迷晕了涂山璟。真正的小夭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小白兔。神志不清的涂山璟,说出了自己卑劣的伎俩:若说一开始的迷香让小六沉溺,那他给小六的玉狐狸香囊,就是最强的一剂猛药。
小夭气愤至极,一瓶毒药灌进涂山璟的喉咙,不管涂山璟死活,也不顾海上的狂风暴雨,愤而离开海岛。反正她有一身相柳给的海妖血,天高海阔,哪里都能去。
迷香效力减弱,小夭看清自己。她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相柳。她想要人陪,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一个自诩善于用毒的医师,无知无觉,被自己救活的病人下了迷药,蛊惑了一百年。她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没时间怨恨涂山璟。
她走遍大荒,寻找相柳存在过的痕迹。
她去了相柳战死的海岛,去了清水镇的大山,见到了毛球,去了相柳的猎屋,东海,玉山,防风谷,极北之地,北冥,虞渊,昆仑之巅,都找不到相柳的气息。她不愿意接受事实,她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深深地陷在自责里无法自拔。
执念一起,无休无止。
她服下自己炼制的迷药,只为故人入梦。直到最大剂量的迷药也不起作用,她便服毒,在濒死的走马灯中见一见相柳。
她再也不必担心死了会连累别人,她孑然一身,再也没有人与她同命连心了。
幸好阿念一直陪着她,一次次救活她。
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惩罚。
小夭的身体越来越差,瘦的不成人形,精神恍惚,连亲人都不认出了。
阿念心疼她,送她到玉山修养。玉山灵气充沛,犹适合女子。
小夭是心病,药石无医。再充沛的灵气也填不满心里的空缺。
獙君看不下去,给她找来玉山法器,让她得以窥见与相柳有关的一切,她才知道,在她浑浑噩噩的一百年里,相柳一直守护着她。
小夭的精神已经被毒药腐蚀得无法正常思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她觉得光是看见还不够,她要去找相柳,即便獙君和烈阳寸步不离地看护她,还是被她逃脱:她趁清醒,用迷药迷晕二人,偷偷跑下玉山,在大荒流浪,疯疯癫癫,蓬头垢面。
直到有一天,小夭遇到一只狌狌妖。
小夭忽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神志。她知道狌狌妖能窥过往之事,便祈求狌狌妖助她重回过往。
狌狌妖答应了,条件是用小夭下一世剩余的寿命作为交换。只要做出交换,无论重回过往的小夭什么时候遇到这只狌狌妖,都要心甘情愿地把寿命交给它。狌狌妖提醒小夭,因为要借助狌狌镜,小夭回忆前世时,会有反噬,至于反噬是什么,何时开始,狌狌妖不清楚。
小夭很干脆地答应了狌狌妖,唯一的条件是,下一世交出寿命前,她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保存在玉山瑶池。情蛊以心为巢,心不死,蛊不灭。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要兑现交易,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保证相柳不会因为她的死伤了性命。
狌狌妖觉得不过分,交易达成,小夭重回过往。
妖力撤回。
相柳望着眼神空洞的小夭,心如刀割。
“值得吗?”
相柳窥视小夭神识的时候,小夭也随着相柳一起,走过了自己的一生。
小夭恢复神智,刚才撕心裂肺的恸哭已经吸走了她的力气,此时她软绵绵地躺在相柳的臂弯里,笑得很甜,“我心甘情愿的。”
日影西斜,在屋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相柳心痛得无法说话,他怕一开口灵力压制不住情蛊,只能心疼地看着小夭。眼前的小人儿啊,吃了那么苦,受了那么多罪,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只为能够见到他,付出生命,只为能亲口说喜欢他。他一个孑然一身的九头妖,值得她付出至此吗?
小夭明白相柳的心事,伸手贴着相柳的脸颊,“相柳,不要问值不值得。我当初浑浑噩噩,求你帮我引蛊,不知道那是同命连心的情人蛊,你却是知道的。你心甘情愿与我种下蛊虫,是怎样的情深意动,让一个妖怪用九条命一颗心当承诺。我知道爱不分轻重,可我无论做什么,都不及你为我做的。相柳,这一世是我用命换来的,我别无所求,只想好好与你相爱。可惜,”小夭长叹一口气,“这一次,恐怕要让你承受离别之苦了。”
“我不会让你死!”没有把握的事,相柳从不说出口,可这一句,他想都没想,没有一点把握,却说的十分坚定。“它想要寿命,就用我的换,你的几千年寿命,从我的命里拿,它要多少我都给它!”
小夭摇头,笑着说,“能再遇见你,对你说出心里的话,让你知道我的心,这就足够了。”
“不够,这不够。”相柳紧紧抱住小夭,好像她随时都会消散一样。
“相柳,我想你像从前一样对我。狌狌镜不允许我想从前的事,我也不想你去想,我想你把我当做新的小夭,没有过往的小夭。”
相柳眼眶酸涩,用力点头,“好,我答应你,我们都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