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一阵噪音,可它瞬间消失,
我脑海里的低语。
我想法无比清晰,它们并非真实,
被我的头脑扼死。
卡尔·施瓦茨猛然坐起来,心脏剧烈跳动。从窗口射入的一道光柱中,月光被浮动的尘埃所柔化,横亘在盖在薄毯子之下、躺在干净的布艺沙发上的他。
那突如其来的噪声——很可能是一枪声——将他从一个如此逼真的梦中惊醒,梦的细节却像烟雾一样,一旦醒来便消逝了。
他坐了一会儿,试图让自己的心平缓下来,然而还是做不到。
推自己出铺,卡尔赤着脚,走了一小段距离来到洗手间,尽量不发出声响。打开水龙头,双手接住水柱,捧起水泼到脸上,无法缓解皮肤上跳跃的刺痒感。他盯着镜子中的倒影,金发乱七八糟地炸起,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着他无法驱散的不安。
湿答答的右手揪住上衣,入手的是柔软舒适的棉麻睡衣,而不是粗糙得能磨红皮肤的军服——好吧,卡尔这才回想起,他此时此刻不在德军营地里,而是在慕尼黑,他朋友的家中。
上级忽然批准了他老早之前的休假申请,给他放了个大长假。七天,竟然有七天?如此奢华!在这样吃紧的战况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不敢相信他在战友们面前登上回德国的列车时是有多么意气风发,瞧瞧那一个个羡艳的小眼神,真是快活极了,再怎么不情愿也变得得意起来。
今天才第二天,还早着呢。
用挂在洗手池旁边的一条淡蓝色毛巾擦拭脸庞。这份短暂而安逸的生活,这些简单的奢侈品——温暖的沙发床、洁净的毯子,甚至是一条像样的毛巾——感觉像是对仍然作战在前线的战友们的背叛。
卡尔轻手轻脚地溜回走廊,回头看了一眼镜子,瞥见了对方眼中黯淡的神色。注意到主卧门完全敞开,他探头进门瞅了一眼。
他的好友兼屋主人安德烈斯·弗里德里希正仰面躺在床上,床单缠上了他的腿;他梦呓几句,然后翻身继续鼾睡。卡尔羡慕朋友的轻松睡眠。自己的夜晚经常被零碎的幻觉所困扰,一团混乱的记忆和焦虑。
能够毫无负担地睡大觉真是好。你可以睡得这么香,在后方安心上大学直到毕业,然后找个好工作,不用肩负打仗的重担,不用担心明天自己会不会死去,不用在虱子群和脏乱中毁灭……真是好。希望你能收到征兵通知,啊呀,又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兵,被炮弹炸碎,被乱枪打死,或者是被活活吓死,各种死法,哪一个是你的结局?
卡尔嫉妒起来,可没一会就被愧疚浇灭——他怎么能怨恨自己的好友?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嫉妒朋友的好运气?何况,比起那些非死即残悲剧的人们,战争对他造成的伤害,也不是很大。
再一次为自己的阴暗而感到丢脸。他渴望正常的生活,而安德烈斯似乎轻而易举就能拥有这种生活。
想继续睡,却睡不着了。透过窗看着牛奶配送员推着车子沿着街道走去,推测现在应该是早上四点左右。清醒地躺了几个小时,窗帘之间的一丝光芒爬进来,宣告黎明的到来。
卡尔站在窗前,慕尼黑的城市景色仍然被黎明前的黑暗所笼罩。他用手指在窗玻璃上描绘着熟悉的玛丽恩教堂轮廓——这座美丽的城市,他的家乡,他终于归家,却感觉这是如此的不真实。
城市逐渐苏醒。一抹淡淡的橙色曙光穿过地平线,驱散了漆黑一片,露出了慕尼黑常见的红瓦屋顶。光线烧在远方的窗上,反射过来的橘红辉光打在他的脸上,映照在教堂高耸的尖顶上,将天空染成杏色和玫红色。
感觉不远处传来一阵砰声,盖过树上鸟儿欢快的啁啾声,然后又恢复宁静。这声音让他浑身一震——是又一声枪响,还是他的幻象又在作怪?
悄寂被背后地板的嘎吱声打破。卡尔绷紧身体,侧脸用余光观察后方,他的手本能地伸向腰间,但短匕首早已存放好,暂不在这。他一动不动,专心倾听。地板又嘎吱了一次,这次声音更近。
“卡尔,起得这么早?”
噢,是他的朋友来了。安德烈斯揉着眼睛,睡意朦胧。他的头发乱蓬蓬地朝奇怪的角度翘着,那装了双善良的浅褐色眼睛的脸的嘴角微微上扬,这让卡尔想起了自己的黑眼圈——他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了。
为什么不起早点呢?而且他也睡不着了。按照弗里德里希的性格,他相信,如果他睡了个懒觉,他的朋友会喊一句:“你真是个瞌睡虫!没想到休假的士兵可以睡到这么晚。”然后是:“你的确该好好休息了,多睡一会?……”
“又没睡好。”
“可能是隔壁那只该死的狗又在叫了。”
并没有,但为什么要用“又”这个词?如果你被吵到,你应该宰了它。“只是做了点噩梦而已。”卡尔说。
安德烈斯嘟囔着什么,打开了电灯开关。刺眼的白光让卡尔一时目眩。他拖着脚步走向厨房,卡尔跟在后面。“那你要来点咖啡吗?浓得足以把死人都叫醒的黑咖啡。”
厨房同公寓一样很小,但充满了生活气息。两人洗漱完毕,安德烈斯翻找橱柜,终于找到了咖啡,一个大玻璃罐子,上面贴着褪色的标签,他舀了满满两汤匙咖啡放进杯子里,烧着开水,不时瞟卡尔一眼。
“你看起来不同了,卡尔,”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冒泡,发出咕噜声。“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如此……热心。一心只想着祖国和荣耀。现在你看起来……”
“像见鬼了?”卡尔问道,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累了而已,就这样。”
“你确定吗?自从你回来后,我就发现你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了。我想,战争对一个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朋友愁眉苦脸地说。
卡尔移开视线。他不想谈论战争,不想在这里谈论,也不想和好友谈论,这个人什么也不会懂的。“只是……心神不宁。”他坐到厨房角落的木椅上,把右手臂搭在双人小餐桌桌面。桌子铺了块红白格子桌布,很丑,像外面的餐馆桌。
安德烈斯叹了口气。“我可以想象。那么多男孩,几乎还是孩子,被派去战斗和为一个他们几乎不理解的原因牺牲。”他将一个咖啡杯放在卡尔面前,拉出一把椅子,坐在卡尔对面。“你很幸运能休假,卡尔。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啜饮了一口咖啡,苦味很好地让卡尔皱起眉头,他不习惯喝这么苦的咖啡。“我知道,”他低声说。“但有时我感到内疚,因为我的同伴……”卡尔盯着他面前的咖啡杯中上升的热气。如果他一直想着同志们的艰辛,他就无法享受假期。
“嘿,”安德烈斯温柔地说,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手臂顿时抖了一下,卡尔差点把自己的手收回去。“不要这样对待自己。你值得休息。你为他们战斗,卡尔。你值得尝试一下你为之奋斗的东西——安稳生活。你在那里为你的信仰而战,而我……好吧,我每天都为你担心。”
“真的吗?谢谢你的关心……你不一起喝点吗?”
“不喝。我专门煮给你的。”
安德烈斯开始做起早餐,是水煮白香肠和奶酪抹面包——不是很丰盛,但也是极好的,早餐就应该吃这些。
右手持刀,左手持叉,卡尔用叉子尖齿插进白香肠,有条不紊地拿餐刀把它从中间切开,叉子再按住肠衣,刀子把香肠从肠衣里推出来。这样做,快捷又方便,并且不需要粗鲁地直接上嘴咬破肠衣。还有一点就是:已经从前线回来,脱下军服,也该讲点久违的斯文了。
“你刚才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安德烈斯嚼了好几下面包,把它咽下肚才开口。“声音?什么声音?”
“黎明前的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枪声。”
“枪声?在慕尼黑?在半夜?更可能是汽车爆胎,或者某个醉鬼胡闹,”他摆了摆手。“不用担心这个。”
是吗?看来真的只是幻听了。
“今天有大的计划?”安德烈斯问。
卡尔摇了摇头。“没有,真的。只是……想尽量享受一些平静和安宁吧。”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考虑到现在的情况,”他的好友轻轻地笑了。“你不能整周都呆在屋子里,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见见熟悉的面孔。这对你有好处。你可以选择去英国公园,你好久没去了。或者是……回去探望你的家人?你几乎是一下火车就直奔我这里来了,也没回家看看。”
实话实说,卡尔很少想过他的家人。自从他宣布自己热切希望加入军事学院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紧张多年……虽然打小就十分紧张了,放弃大学学业,选择就读军校后更是——他的父亲怒气冲天,母亲惶惶不安,而他的兄弟呢?高兴得眉飞色舞,对他挤眉弄眼,少了一个碍眼的人肯定是个值得开香槟庆祝的事吧?他能理解。
“家人,嗯?”他喃喃道,避开朋友的目光。上次他见到父母时,他们失望的神情显而易见。 “唔……我不知道,也许这周晚些时候吧。”
“也许这周晚些时候吧,”安德烈斯带着俏皮的笑模仿道。“你总是这么说。听着,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并不简单,但也许这次休假是修补关系的一个机会。你知道,他们想念你。”
“呃,你提到了英国公园,”卡尔试图转移话题。“也许我会去那里。像你说的,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你去吧!”小伎俩成功了。安德烈斯用餐巾擦了擦嘴,笑容满面。“新鲜空气、阳光,甚至还可以在河边散步、看鸭子。这对你有好处,这对你有非常大的好处!”他接二连三地复读这句话。
唉,算了,这个傻乎乎的、爱为他着想的朋友。“你说得对,”卡尔咬了一口香肠。“我应该去拜访我的家人。好久不见了。”
安德烈斯脸上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你看!他们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只要记住,他们是你的家人,卡尔。俗话说:血浓于水。另外,你妈妈做的苹果卷是个传奇!你不会想错过的,对吧?”
卡尔笑了,这声音如今很少能听到了。“好吧,好吧,你赢了。早餐后我会去看他们。但有一个条件:之后我们必须参观玛利亚广场。我已经很久没看过钟楼了。”
“成交!”安德烈斯笑着举起咖啡杯表示敬意。“祝愿这一天平安,并留下美好的回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