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推开了玻璃门,门铃声让小提琴手抬起头来。一个有着栗子色长发和祖母绿眼眸的年轻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这位女士的惊讶转眼之间融化为一个微笑。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绿眼睛扫视着卡尔的制服,注意到了德国党卫军的领章。在她迅速地将表情变成中立的礼貌之前,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什么——惊惧、抵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晚上好,先生,”她用法语打招呼,声音轻柔而悦耳,就像她的小提琴音乐一样。“已经打烊了。”她说着,眼神转向空椅子示意。
卡尔被这句意外的法语问候语打了个措手不及,尴尬暂时替代怒气,他含糊地咕哝着,想立马转身离开,但脑子一下子有点懵,没走成,而是用法语回应了她。
“我……我不知道,”他有点忸怩。“我道歉。”他不擅长与女人相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霎时间,他又突然懊悔起来,他会说些法语,但为什么要说呢?德语才是世界上最优美动听的语言,他才不屑于说法国佬的鸟语呢。他不能再让步了,应该是她用德语跟他对话才对,还有,他何必向她道歉呢?
那名女士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带着戒备盯着他的制服,又抬眼看向他的脸,真够无礼。“我听到了你的音乐,打扰到我了。”他恶声恶气。
“我很抱歉。”
“……算了,”道歉比任何话语都要有力,他反倒希望她骂他、愤怒地向他吐口水了,这样就能合情合理地教训这个混蛋一顿了。但她没有,而是彬彬有礼的道歉了……“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关上玻璃门离开,他对独处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斜风细雨,很快就停了,卡尔脚步匆匆地穿过街道,脚下的鹅卵石被打湿得光滑无比。咖啡厅里传出的旋律在空中回荡,与他内心翻滚的怒火形成了一种嘲弄的对比。那个女人怎么敢用那种眼神看他?好像他是肮脏的、不受欢迎的东西。他可是第三帝国的士兵,居然受到如此不尊重的对待!愤激像一块烧红的煤炭在他肚子里燃烧。
汉斯、托比亚斯,甚至那个法国兵的脸庞糊在一起——他们都是讨厌的、自鸣得意的家伙。经过的每张脸似乎都在讥嘲他,他们无忧无虑的闲聊对他来说是一种冒犯。讨厌这座城市,这些人,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很别扭;渴想回到战场,在那里暴力是一种他能理解的语言。
卡尔拐过一个弯,差点撞到一位提着装满新鲜法棍面包的篮子的老妇人。出于本能——根深蒂固的礼貌,他伸手扶稳了她。
“哦,非常感谢,先生,”老妇人喘着气说,把篮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她善良的褐色眼睛柔化了她脸上的皱纹。“你们德国人比广播里说的要有礼得多。”
她句话说得没错,她是个懂得陈述事实的好法国人,德国日耳曼人就是有礼貌、有素质,比野蛮的法国高卢人强多了。
他在这里,为一个不知名的小提琴手而生气,而这个妇女似乎真的感激一个小小的善举。“也许你想吃点面包,年轻人?”她提议道,指了指篮子。“它还是刚从面包店里拿出来的,热的。”
“不用了,谢谢。我要走了。”
卡尔跌跌撞撞地走到一个公园里。月光透过树叶,在地面上投下舞动的阴影。被内心的斗争弄得疲乏不堪,他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被雨淋过的木头又冷又湿。
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抓挠他的军靴,他低头查看,只见一只削瘦的姜黄色小猫抓着他的靴子试图往上爬,它的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卡尔捏住它的后颈把它提了上来,小猫瞬间向他冲锋,像爬山一样,飞快爬到他的胸口,而后继续前进,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发动进攻,又是拱,又是蹭。
“别这样。”卡尔把猫提溜到长椅上,它转而嗅闻他的手,小小的粉鼻尖湿漉漉的,似乎对自己的调查很满意,舔了一口他的手指,他立马把手抽开,站了起来。不敢想象猫口水有多脏,几只小爪子又踩过多少次泥,肯定脏兮兮的。“你这样是不正确的,听我说——”
卡尔花了几分钟跟猫讲道理,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它依然我行我素地蹦到军裤上顺着裤管往上爬。他谨慎地伸出一只手,盛住这个小家伙,另一只抚摸皮毛。猫拱起背,把头压在他的手掌里,发出隆隆的呼噜声。
垂头丧气地,他向一只小猫倾诉自己的苦恼、自己的痛苦,甚至还有点添油加醋。猫当然听不懂,只会傻愣愣地把脑袋放在他的手上让他摸摸它的下巴。“没人愿意听我抱怨……哦不是,汉斯愿意,但他也不是很明白,他们和你一样都不懂,只会觉得我软弱无能——不对,你连软弱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不要跟那些人学坏了。”卡尔钩挠猫下巴,它舒服地伸长脖子。
卡尔忽地停住。“我怎么跟个傻子一样跟猫吐露心事了。”他轻轻把它放到长椅上,把那只咕噜咕噜叫的橘猫抛在身后。逗猫让卡尔暂时忘却了内心持续翻滚的愤懑。然而,这只执着的猫却无法被忽视。它在他身后飞奔,从他两腿间穿梭而过,坚持不懈地喵喵叫着,好几次卡尔差点踩到它。
他停下脚步,一丝恼怒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你想要什么?”他嚷着,蹲下身来看着这只姜黄色的祸害。“我告诉你,我没空理你——”
又理论了一番,卡尔最终还是妥协了,用手帕认真地包住它,放到胸前口袋里,兜着它走,等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洗洗手帕。他走到一座桥中间,用两个胳膊肘支在栏杆上,凝视着下面流淌的漆黑的塞纳河河水。水面反射着灯光,波光粼粼,创造出一种转瞬即逝的美丽错觉。
“也许汉斯是对的,”他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希望。”
但这个念头是空洞的,希望是他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卡尔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摸索着口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他以前从未抽过烟,但想起很多士兵心情不好都会抽烟,一种模仿正常生活假象的奇怪冲动就攫住了他。他笨拙地摆弄着打火机,手指僵硬,在多次尝试失败后,一个小火苗才艰难地燃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香烟放入口中,吸了起来。烟味刺鼻且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咳嗽着,喷吐着,感觉自己蠢得不行。
仅抽了几口烟,就被呛到恶心反胃,在它甚至还没燃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卡尔掐灭了。抽烟根本算不上放松,一点也不。厌恶这种味道,对自己连抽烟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而感到沮丧,他把烟盒和打火机扔进了河里,溅起小水花。好吧,他也不是个好德国人,乱丢东西进河里可不是个有素质的行为。
那只姜黄色的小猫从手帕监狱里挣脱出来,从卡尔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可怜兮兮地喵喵叫,抗议着烟雾。他叹了口气,一丝类似温暖的东西软化了他的表情。“抱歉了,”他嘟囔着,小心地把猫抱回怀里,惊讶于它没有用锋利的爪子抓伤他。“看来你也不喜欢我的恶行。”
感觉今晚碰到的所有东西都在针对他。女人、郁愤、像个坏习惯一样粘着他的猫——这一切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看,这就是我说的,”他这次用较轻的声音对小猫咕哝道,“每个人都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甚至包括你,你一直在喵喵叫,不过你赢了,但别指望我会和你分享我的食物。”
小猫一点也不受影响,只是依偎在他的胸前。卡尔再次动身,回营地。在转角处,他注意到一群士兵挤在一个门口,他们的笑声在鹅卵石街道上回荡。其中一个,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发现了他的踪影。
“嘿,施瓦茨!你到哪儿去了?”他喊道,“我们刚才还在谈论你呢。”
谈论他?谈论什么,他身上没什么好说的东西,是不是在悄悄说他坏话,肯定是这样,一帮坏东西!他得走开,远离这群人。但另一种选择——又一个晚上独自一人,与自己的思绪和一只流浪猫待在一起——也好不到哪里去。
卡尔酝酿了一波,朝他们走去。小猫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轻轻地叫了一声,从他口袋里探出头来,用好奇的琥珀色眼睛打量着这群人。
“那是啥?”那个士兵朝小猫做了个手势。
“只是一只流浪猫。”卡尔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分享他新发现的伙伴。
“好吧,把它拿过来,让我们看看!”另一个士兵嬉笑着插嘴道。
卡尔犹豫了一小下,伸手进口袋把小猫掏了出来。它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威严的神情环顾四周的士兵。士兵们围拢过来想近距离看看。
“真是一只瘦骨嶙峋的东西。”一个士兵评论道,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猫。
猫发出嘶声,缩回了爪子,但没有费心去抓挠。
“看起来它很有战斗力。”一开始喊他过来的那个士兵咯咯笑道。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街上传来。“施瓦茨!拉尔夫!还有你们!最好回到营房!离熄灯还有十分钟!”
士兵们都齐齐唉声叹气。
“看来这是我们的告别了,”拉尔夫一边说,一边拍着卡尔的背。“回头见,施瓦茨。”
“再见。”
把猫放掉,回到营房,卡尔发现汉斯摊在铺位上,胸前摊开一本书,好像是他的。他进来时汉斯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困倦的微笑。
“你去哪儿了?”
卡尔没有心情聊天。“到处闲逛了一下而已。”他把自己扔到自己的铺位上,脱掉军服外套,把又闷在军靴里一天的脚解放,闭上眼睛,打算入睡,结果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个想法击中了他。这是一个冲动的想法,源于一种对关注的迫切需要。
“汉斯,”他开口,“你怎么看那些法国人?”没过几秒他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汉斯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那些法国人?嗯,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行。七点左右你不在的时候,有位老太太给我一块苹果派,那老好吃了!”他笑得眼弯弯的。“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嗯,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我们是怪物。”
卡尔点点头,嘴唇上挂着一丝冷笑。“怪物,”他重复道,“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