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行动队没了……
会不会有一天,国家没了,人类也没了。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人类真的能在越来越恶劣的环境下存续下去吗?
这个惊恐的念头在不合时宜的此刻突然冒出,刘暮脊背生出一层白毛汗。
盒子空了,她站在原地,与军人们相对。
良久,军号再次响起,定了调,包括特别行动队在内的百余名战士齐声开口。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兄弟……”
没有质问,没有责怪,他们仅仅是唱着他们的歌,转身,带战友回家。
如同他们的葬礼,军歌嘹亮,深情厚谊默不言。
——“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
军姿挺拔,傲风立雨,前路漫漫,志不改。
…………
“对不起,”刘暮慢慢松开拳头,心头仇恨愈发浓烈。
“我说过了,这是军人的宿命。”
唯一留下的卓晴抱紧丈夫的遗照,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大家都是自发来的,除了我们特别行动队,还有壁垒守卫军。
“刘暮,世道艰难,但我们不会忘记肩上的职责。”
刘暮目送军车离去,猜到了卓晴的决定,试图劝说,“晴姐,您再考虑一下吧。”
“别说了,哪怕只剩下一个人,我也不会放弃他们,独自离开。”
卓晴态度坚决,也不是一时意气,这个决心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下了,“你不知道吧,特别行动队每年都有特招名额,特别是战时,只要通过选拔考核就能进去。
“你谭大哥那个人总是以为自己很强,怕打击他的自信心我才没说,其实我啊,每年都偷偷跟军部申请了考核,一直都是通过。现在,这个机会终于用上了。”
“他人不在了,我得帮他把队伍看好对吧?”
……
三个小时,一共七个审查员,一遍又一遍询问事情经过。
刘暮身上并没有限制行动的刑具,她也只是端坐回答,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好,你说的我们会再次确认。那么,请问你跟杨朔是什么关系?”
第七遍,刘暮拿起桌上的杯子,将里面的咖啡喝完。
“十日焚烧,这个名字我就不解释了,之后的第五天,我出来换取物资,第一次见到了当时基地的领导杨朔……”
“那你跟特别行动队的谭子砚又是什么关系,很多人证明你直接称呼他为‘大哥’……”
“我以为,”这一次,刘暮打断了审查员的话,在他们以为发现了破绽而亮起的眼神中,坚定回答,“你们对牺牲的烈士应有起码的尊重,而不是猜测牺牲者的私人关系。”
问出问题的审查员皱眉,仿佛鬣狗般执着,“请你正面回答。”
刘暮手指点了点自己的杯子,坐在最边上的审查员上前给她倒咖啡。
“我的答案你们已经听腻了吧,那我说点不一样的。你们知道特别行动队在外行军时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吗?”
“说来可笑,就连我这个被你们审查的人都能安然坐在完好的椅子里喝热咖啡,各位,你们喝过老天落的黑雨吗?味道是苦的,也有辣的,酸味也有些……”
“我们为什么要喝那个?”年轻的审查员问出,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不安地看向七人最右边的年迈老者。
刘暮早就发现这些人是以年迈老者为中心,即便他们装了许久,“特别行动队的人喝。破坏天蝰蛇对矿场的袭击时,他们在黑雨中埋伏了十一个小时。
“剿灭你们说的18号基地时,一天一夜急行军,每个人只带一千克食物和水。最后作战开始前,他们就着黑雨吃的最后一顿。
“夜枭,你们应该知道是谁吧,炸了整个基地,所以……”
略微停顿,刘暮寒冰般的视线与那位老者对视,“也是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顿。”
热咖啡升起袅袅白雾,香味浓郁,刘暮问,“甚至是冰冷的。现在换我问一个需要你们回答的问题,你们知道置身于红雾里是什么感觉吗?”
“……红雾,”年迈老者终于开口,声音比预想的更加沧桑,“剧毒。”
“是啊,”刘暮紧随其后,语气阴沉,“红雾,你们只问事情经过,不如我给你们讲讲后续。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谭子砚在红雾里挣扎,然后开始吐。开始是血,再来是内脏碎肉,一直吐,直到把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体溶解成了一摊脓液,连牙齿都没剩下一颗。”
双眼爬上血丝,刘暮在审查员各异的神色中,一口喝了滚烫的咖啡,仿佛遗憾,“如果可以,真想让各位也试试那滋味,或许,你们就懂得尊重烈士了。”
“好了,”那老者突然起身,身材枯瘦,“本次审查结束。”
“可是……”年轻审查员不甘心,老者却已经先一步推门离开。
审查员们相继走出去,剩下那个年轻的转头与刘暮对视,后者唇角上弯,“你还想知道什么?”
“这件事我们会查清楚!”年轻审查员没有独自询问的权限,只能愤愤离开。
刘暮却还不能走,审查室内,仅余一盏白光台灯,光亮照不到她身上。
到了基地,她的车就被扣了下来,上前押送她的不是壁垒里的熟面孔,但她还是被塞了一张拇指大的纸片。
上面是杨朔的笔迹:‘临时外援刘暮’。
纸面布满大小不一的褶皱,似乎是从什么不要的草稿纸上撕下来的。
所以,刘暮没有说行动计划是她制定的,没有说她指挥过,也没有提起轮船。
在这间审查室里,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刘暮被特别行动队临时请来参加一项任务,急行军,按计划进攻18号基地,杀了山口寿,夜枭炸基地,伤亡惨重……
她追敌报仇,回来时,红雾占据山谷,参加任务的特别行动队全员牺牲。
两个小时后,灰黑的铁门再次被打开,外面已经是深夜,整个壁垒都安静了下来。
“委屈你了,孩子,”杨朔跟那个年迈的审查员一起进门,他上前跟刘暮握手,“事情就到这里,都是例行审查,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刘暮伸出手,“没事,特别行动队更重要。首长,他们摧毁了基地,击杀了基地的首领山口寿和另一名天蝰蛇主要成员约瑟夫,应该是完成任务了吧。”
“嗯,完成了作战任务,也为我们清理境内天蝰蛇势力开了个好头,”杨朔态度真诚,似乎并不想过多说任务情况,跟刘暮介绍道,“这位是总指挥部的齐正旬老先生,也是我年轻时的老班长。老班长,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起过的刘暮,一个人就敢在灾后闯荡的孩子。”
齐正旬一改审查时的严厉模样,也伸出手跟刘暮握了握,“审查是公事,小朋友别往心里去。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后面会再去现场考察,这是主要流程。所以,在报告出来前,还希望你能继续配合。”
话说得漂亮,但刘暮却不能拒绝,且不说要为死去的人正名,就是为了自己以后跟壁垒打交道,也不敢把人得罪了。
三人一起吃了顿夜宵,齐正旬不能跟他们过度接触,之后便回到审查员接待处休息去了。
这座食堂是壁垒建设中新修建的,现在只剩下刘暮和杨朔两人,后者的卫兵则尽职地把守在食堂的三个入口。
“说吧,”杨朔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率先开口问,“你有什么疑问现在都可以问我,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可以给你回答的都可以问。”
刘暮胳膊放在桌面,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次的任务,你们是不是知道有可能失败?为什么还要让我去?”
“在我们的预计中,失败的几率不小,但这跟你和行动队无关,”杨朔回答得十分认真,似乎在践行自己刚刚的承诺,“东南亚是天蝰蛇主要经营地区之一,多年来通过各种办法潜入华国,又跟十日焚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他们的势力究竟深入到什么程度,我们也不清楚。
“所以这次任务启动前,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什么准备?”刘暮猛然抬头,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你们明明知道会出事,还同意行动?”
“可是,如果不行动的结果又如何呢?”杨朔反问,“天蝰蛇必须铲除,没有足够武器支援的情况下,只能靠人。”
刘暮明白了,哪里是她积极策划,分明是壁垒早就有了打算,“特别行动队就是壁垒里的精锐,所以必定是他们去对吗?”
见她面露不甘,杨朔却没有逃避问题,“对,刘暮,你要记住,作为决策者,很多时候明明知道派出去的战士回不来,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如果谁都不去,又该谁来保护全省幸存的十二万人?”
刘暮终于明白了卓晴那句话——牺牲,是军人的宿命。
“可,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地下埋了炸弹,他们就不会……”
“没有人能预料任务中的所有情况,”杨朔取下眼镜,用手揉了揉凹陷的眼眶,“这次也一样。”
没了镜片的遮挡,这位壁垒最高领导脸上更显沧桑,跟第一次见面似乎老了许多。
“还有一个问题,”刘暮并没有感到轻松,或者说,知道他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反而让她心中更加沉重。
“你说,”杨朔重新戴上眼镜,语气依然疲惫却认真,并没有半点应付了事的态度。
“你们,”刘暮与他对视,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冰冷杀意,“你和你口中的总指挥部这些人,你们,是不是一早就知道‘焚烧’会在什么时候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