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怨恨我吗?”灵箫冷澹问道。
“不,我不会恨你。”赵黍肩头一松:“倒不如说,你终于肯对我说真话,反而让我心头大石落地。当年的我修为浅薄至极,未来成就尚且难言,你以仙家洞天设诱,实属寻常。”
赵黍并非第一次对灵箫心生怀疑,其实自从灵箫寄寓脑宫之初,他便怀疑自己是被鬼魅邪祟侵犯附体,也一度惶恐不安。后来相处日久,加上灵箫确有高明指点,这才卸下心防。
而后来梁韬与张端景先后察觉灵箫存在,言语中试探之意也让赵黍提起警惕。
那时候赵黍也不至于心生猜忌,更多是好奇灵箫有何过往,但对方不肯明言,自己也没法追问到底。
等到了地肺山一役、东胜都剧变后,赵黍死里逃生,经历了一番大挫折后,修为精进之余,不免对灵箫的存在产生顾忌。
赵黍心中思绪纠葛矛盾,他虽然仍有对仙道长生的向往,可是对于仙家涉足尘世的种种作为,实在难以认可。但为求自保,又不得不在仙道一途潜心修持。
此外,赵黍也在不断省视自身,他并未因自己仙缘丰厚而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如果说得到青崖真君与崇玄馆的法脉传承,是自己为梁韬广设坛场、在地肺山舍身护法收获的回报,玄圃玉册与赞礼官法仪是血亲所传,那么最初在白额公洞府找到真元锁与灵箫,可谓是侥幸所得。
赵黍毕竟还是仙道修士,也相信气数承负之论,认为世上没有无端之幸,必定在别处付出代价,要么是前人积功,要么是后人代偿。
赵黍自己当然不希望后人子弟代偿承负之责,而前人积功余荫,放在以前他是信的。可是经历过蒹葭关魂魄解化之厄,以及东胜都剧变,赵黍觉得赞礼官前人功过难辨,承负结解亦是难料。
考虑到灵箫并非凡夫俗子,自己与她气数勾牵甚深,或许唯有将她送回真元玉府,助她飞升证道,才算是解承负之牵,如此方可彼此了结。
“既然真元玉府不是你开辟的洞天,真元锁是否还能开启洞天门户?”赵黍沉思过后询问道。
“可以。”灵箫的回答十分明确:“此物就是打开真元玉府的锁钥,绝无偏差。”
“你与洞天之主是什么关系?”赵黍又问:“我们就这样打开洞天门户,不会遭受排斥么?”
“不会,如今真元玉府已然无主。”灵箫说。
赵黍不解:“你如此笃定,显然知晓真元玉府原主状况。”
“你不要再问了!”灵箫失态低喝:“此事与你无关!”
赵黍叹道:“你我有师徒之缘,你要是有难处,为何不能跟我说?无论是梁韬还是老师,他们的愿心弘誓,我不也竭尽全力协助么?”
灵箫忽转冷笑:“就不知他们二人如今何在?”
“你——”赵黍眉眼生出怒意,衣袖生风鼓荡,脚下尘叶飞扬,但旋即收敛如常,言道:“激将法?对我用这招,不嫌拙劣么?”
“如今的你确实不好骗了。”灵箫澹笑道。
赵黍察觉灵箫不愿深谈,于是转而说:“我可以不追问你和真元玉府的关系,但我必须知道,打开洞天门户,是否会再度引发类似东胜都剧变的灾异。”
“真元玉府虽滞留尘世,但并非与地脉勾连,哪怕真有意外也绝不会波及广大。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安镇洞天的神剑。”灵箫言道。
“又是神剑?别砍我就好。”赵黍自嘲道。
“以你的仙法根基,应当不会。”灵箫言道:“我跟你说过,真元玉府虽然无主闲置,但是有景震剑安镇洞天。任何妖邪之属、旁门左道若是硬闯洞天,使景震剑感应到异样气机,才会降下摧灭之威。”
赵黍记起此事,灵箫如今承认自己不是真元玉府之主,却对内中事物知之甚详,那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莫非是洞天之主的门人弟子?
“若说可能变数,那只能是衡律城里的千机灵矩。”灵箫言道:“不过你已设下禁制封印,想来此物不会兴风作浪。”
赵黍望向远处衡律城,如今此城已被有熊国官兵接管,所有匠师都被拉去查问,城内炉火全数熄灭,整座机关城再无半点生气,在夜色之中死寂无声。
“还是要做些防备。”赵黍说:“稍后开坛行法,我召请青崖仙境将吏下界护法,不知两者是否会有冲突?”
“你就这么想让其他人得知你打开真元玉府的事?”灵箫问道。
“如今连那位有熊国的左相都知道了,真元玉府现世早已掩盖不住。”赵黍说:“还不如尽快把事情办好。”
赵黍眼下唯一担心的是,灵箫既然不是真元玉府之主,那她返回洞天后是否会遭遇意外?
接下来的几天,赵黍走遍了衡律城附近的山头峰峦,选择布坛灵地。
由于洞天门户循行尘世并非如舟车般沿着既定河道行进,而是隐现不定。即便气机异象有微妙感应,但洞天门户并不会直接出现,而是需要行法显化。
赵黍在遁甲山停留了一月有余,除了布置坛仪便是静心清修。接管衡律城的军士在早已收到命令,到山谷之外驻守,千机阁的一众匠师也没有返回,使得遁甲山一带变成人迹不存的空山野林。
遁甲山内外如此境况,想必是左相何轻尘故意为之,尽管对方嘴上不饶人,但办事周到妥帖,这可是一点不假,也省得赵黍费心应对他人了。
于山中内守胎息良久,宽身放体、志无念虑,腑脏安定、气潜不动,意如流水,前波已去、后波不返,恍忽间有返本归根之兆,如同婴孩置身母体之中,感应玄牝翕张,隐作胎动。
正当赵黍窥见一丝玄根命蒂之际,天地间精微气机运作而起,打破了胎动之境。
“来得真不是时候。”赵黍睁眼叹息,明明破关进境的机缘就在眼前,却被洞天门户临近的气象变化所扰。
“嫌洞天夺了你的机缘么?”灵箫问。
“现在想这些也无用了。”赵黍取出真元锁:“按照你的安排,内中事物我皆已取出。”
“好。”灵箫应了一声,赵黍只觉得脑宫深处有一股洪流奔涌而过,七窍五感一时尽丧,仿佛昏迷濒死般。
那正是赵黍当年第一次接触到真元锁的体验,不过如今他修为高深,即便五感尽丧,仍能守住心神不失,赵黍还是如此真切领会到生死一线的玄妙。
不过这种感受仅仅维持一瞬,五感知觉立刻回朔复位,再定睛,手中真元锁灵光微微泛动,灵箫已从脑宫深处转移回真元锁。
赵黍稍作调息,然后整理衣冠,来到一处事先布置好的坛场上,四周幡旗符咒、香炉烛火尽皆齐备,凝神存想青崖仙境一众将吏,扣齿作召将磬声。
随着赵黍迈步登坛,千余将吏列阵而行、森然有备,十方妖氛邪祟皆不得近。
结界划定,遁甲山头已是云蒸霞蔚,赵黍立身坛上,高高祭起真元锁,蹑地纪、转天关,天地阴阳霎时匹配。
随赵黍手捻洞天诀,遥指玉琮中空圆孔,点落天上虚空,一阵裂帛之声无端响动,天幕开裂,无俦清气流注尘世,化作接引天光,笔直照向法坛。
天光一照,真元锁激颤摇动,然后陡然变大,恍忽间,化作一面巍峨玉壁,正对着天幕裂隙。
此时赵黍隐约觑见裂隙之后有峰峦飞空的奇景,那巍峨玉壁好似水乳交融般化入这片奇景,变成宫府之前的高大门阙。
而在门阙之间,浮现灵箫的身影,赵黍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片海市蜃楼,远近难测。
不等他仔细端详,耳边忽然传来衡壁公警示:“师君!东南方有强大气息逼近,来者不善!”
话音甫落,赵黍扭头便见一道身影挟风雷之势,狂飙疾驰而来,数息间便已逼近坛场。
“止步!”赵黍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所幸他早有防备,法箓将吏组成结界,坚如金城永固,化为参天壁障,挡在来犯之人面前。
来者是一名男子,衣物破碎、上身裸露,发髻虽略显凌乱好似经历过恶战,但难掩雍容贵气,必定是久居高位才能养就。但见此人速度不减,抬手按在壁障表面,一连串方正回纹好似流水般在结界表面扩散。
远胜铜墙铁壁的结界壁障居然生出涟漪褶皱,变得如布匹般绵软脆弱,被那贵气男子抬掌一推,轻松扯碎。
赵黍见状骇然,毫不犹豫展开九天云台,同时运起雷霆箭煞,暴喝一声,四面狂雷织成绵密罗网,欲将来者轰成齑粉。
孰料那贵气男子身法快得不可思议,留下一连串残影,竟然在雷网之间游移穿梭,肉眼视界根本追不上此人速度!
所幸雷网密集,终究还是有几道雷霆箭煞命中,在贵气男子身上留下斑驳焦痕,并且让赵黍准确锁定其人方位与走势——他竟然朝着洞天门户而去!
“死!
赵黍哪里容许此等意外再度发生,深藏心中的凶煞之气大作,五行大煞神光并掌发出。
贵气男子似乎察觉危机,不得已分心应对,身法速度一缓,拨掌挥动,张开一片回纹结界,精妙严密、错综复杂,五行大煞神光正面撞上,轻松摧灭数十层回纹结界。
然而回纹结界仿佛层叠无穷,摧灭一层重开一层,源源不绝,将五行大煞神光牢牢抵挡在外。
眼看贵气男子要朝着洞天门户而去,赵黍急怒非常,正要取出紫辰玄威剑与大明宝镜,却见真元玉府深处剑光大作,如瀑布般飞泄而出,直接笼罩了赵黍与贵气男子二人。
剑光无可抵御,只一瞬,法箓将吏溃灭近半,坛场及其下方山头好似豆腐般,被剑光轻松削去,顿时岩摧山崩,滚石如雨。
赵黍仗着九天云台护身,虽不至于粉身碎骨,却也感觉剑意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侵伐孔窍经络,好似遭受凌迟之刑,伴随着无数滚石朝山谷跌落。
“师君小心!”衡壁公及时来救,他护着赵黍避过无数崩碎山岩,落到地形平缓处。
赵黍吐出胸中一口淤血,内心满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天空,洞天门户之中,灵箫在玉阙之间转身回望,脸上似有几分惊疑神色,朝着赵黍开口传话,却传不出丝毫声音。
这时衡律城方向发出一连串金铁破裂的巨响,那贵气男子方才也受剑光波及,坠往衡律城,此刻再度飞起,手中虚托着千机灵矩,方正回纹大肆绵延,囊括方圆**,好似蜘蛛吐网,意图牵连洞天门户。
真元玉府有所感应,赵黍望见门户之后的浮光掠影,飞空峰峦簇拥一柄倒悬神剑,开天辟地、分判阴阳之威饱蕴久积,化作撼世剑光磅礴而出!
剑光所过之处,方正回纹尽化乌有。剑光触及千机灵矩,虚空中生出一道裂隙,好似雏鸟凿开蛋壳,内中幽暗深邃,直接将贵气男子与千机灵矩一并摄入其中,消失无踪。
裂隙转眼弥合如初,而随之一同闭合的,还有通往真元玉府的门户。
“等等!”赵黍不顾伤势,朝着不断收闭的洞天门户飞身而起,灵箫身影渐转模湖,不复得见,而景震剑光再度无情发出。
眼看赵黍将要殒命剑光之下,一名麻袍道人闪现而至,手捧罗盘,运转上景三光,拨弄虚空。景震剑光被巧妙化消大半,却仍有部分威力贯入赵黍身中,炸出大蓬血雾,宛如破损布袋直坠落下。
“哎呀!”刚刚赶来的含元子见此情形,赶紧将赵黍接住,回头望向彻底消失的洞天门户,低声道:“就算不欢迎外人,也不至于下这种狠手吧?”
“阁下何人?”衡壁公匆忙前来。
“上景宗含元子。我方才正在追击那个不人不鬼的瑞鼎帝,没想到他居然虚晃一枪直扑遁甲山。”含元子看着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赵黍,犯愁道:“你啊,也真是够倒霉的。”
“原来阁下就是上景宗掌门。”衡壁公身形渐渐虚化,拱手道:“师君重伤垂危,我等无法长久驻留尘世,恳求阁下出手施救。”
含元子点头道:“你大可放心,我这就带赵黍回天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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