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一时无言以对,兆伯起身掸了掸衣物,言道:“跟你说了这么多,反倒勾起陈年思绪,我可不喜欢沉湎往事。偏偏你又变得跟师兄一样,越发古板严肃,当真无趣。”
“让兆伯见笑了。”赵黍拱手问:“兆伯有何打算?不如暂时留在云岩峰?”
“我还不懂你那点心思么?”兆伯一笑:“无非是希望我指点你那帮徒弟。但我事先声明,《玉鼎流霞章》不一定适合他们,而且我也没多少耐性,说不定哪天就要下山溜达。”
赵黍言道:“以兆伯的修为境界,随便指点几句,对晚辈弟子而言都是受益匪浅。”
“溜须拍马就不必了。”兆伯忽然眉头一皱:“嗯?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是打算离开云岩峰?这是在安排后事?”
“还是瞒不过兆伯。”赵黍点头回答:“我有一件大事,要离开云岩峰一段日子。”
“既然是大事,为何不带上其他人帮忙?”兆伯问。
“此事与别人无关,算是我……早年欠下的一份仙缘,如今也该到偿还之时了。”赵黍说。
开启真元玉府一事,赵黍不希望牵连任何人。尽管灵箫从未谈及此事有无风险,但赵黍如今领略过仙家涉世、暗中布局,无法预料开启一方洞天是否会引发意外变数。
赵黍尊敬灵箫,自己能有如今成就,离不开灵箫的点拨。但回过头来看,赵黍对灵箫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就连梁韬都不知晓灵箫的来历与身份。
而且当赵黍亲身经历过地肺山一战,才能明白斩落一位仙家,承负牵连是何等广大。
灵箫过去自称,她是在一次斗法中被斩灭真形法体,只余一点真灵遁入真元锁。可具体情况赵黍知之甚少,灵箫也没有多谈。
换做是以前的赵黍,灵箫不说他或许也不会深究。但如今细想,灵箫对自己过往的叙述,未必全都可靠。
赵黍并非因此心生厌弃,他也大致能够体会,只余一点真灵的仙家,要寄寓在凡间修士的脑宫之中,此举不仅是屈尊,更是潜藏难测凶险。
设身处地来看,如果赵黍怀有险恶用心,灵箫返回真元玉府的打算可能要全盘落空。甚至不用考虑其他,如果赵黍尚未找回真元锁,就因为意外而早早身死,灵箫的真灵又将往何处去?
真灵并非玄珠胎仙,而是生于先天、藏于后天的本来面目。仙家涤荡芜杂、敞露真灵,自然长生久视。
然而放任真灵于尘世之中,恐怕会使得真灵渐渐昏昧。青崖仙境的千真万圣,便是被梁韬刻意引入凡间,受尘浊染化,从而真灵渐渐昏昧不明,连真形法体也无法维持。
仙家真灵自然远比法箓将吏要清明透彻,不会轻易受染化而昏昧,但世间尘浊终究不为仙家所喜,否则就不必飞升离去了。
如果说赵黍对灵箫最为熟悉之处,那便是她对眼下这个尘浊世道颇为不喜。对灵箫来说,只有返回真元玉府、超拔飞升,才是值得挂心之事,世间其余,皆不足论。
赵黍敬佩灵箫的仙家境界,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她谈不上性情相契。赵黍有时候会觉得,若非不得已,灵箫才不会选择自己。
在两人难以相处下去之前,还是要尽快将灵箫送回真元玉府。然而此行会发生什么意外,又将牵连出什么仙家秘闻,赵黍没法预料得见,他也不敢向灵箫发问。
而如今真元锁推演气数变化已初见端倪,赵黍在离开之前也要做好各种准备。
当初兆伯放在龙潭洞府里的法诀经籍,赵黍全都收进了真元锁,他将其重新安置在云岩峰,并加以整理。上至吐纳炼气、存神观想的根本法诀,下至各种符篆析义、五行术法、灵材图册、法物祭造,几乎算得上是五花八门。
赵黍并不强求自己的弟子能够像他那样所学驳杂,于是将众多经籍分门别类,而且参考自己编修《三天九品纲》那样,按照对应的修为境界,将经籍法诀加以高低深浅的区分。
就算赵黍日后不在云岩峰,弟子们也能按部就班地修炼精研。
除此以外,赵黍还抽空将玄圃玉册中的部分内容抄录下来,不光是《素脉丹心诀》,还包括栽培芝草、修整园圃、凿建道场、布置阵式等内容。
“师尊是打算重开玄圃堂么?”帮忙整理经籍的赵三玄不由得询问起来。
赵黍却是缓缓摇头:“我虽得了玄圃玉册,有责任延续法诀传承,但我无心重开宗门。何况我所得传承,并非只有玄圃堂一家。”
赵三玄望向一旁,新近抄录下来的崇玄馆丹方,将墙边柜格塞得满满当当。
“古往今来,开宗立派者甚多,但我自认修为境界尚有不足,因此并不打算就此开宗。”赵黍对赵三玄说:“仙道传承非是寻常,关系到长生一事,其中承负甚重。而且宗门传承风气如何,与开创之人关联极大。为师德薄,不便为之。”
当年梁韬将崇玄馆迁至地肺山,不啻是另开一门,他成就了崇玄馆,崇玄馆也成就了他。
然而因为梁韬心性言行与宽纵放任,使得崇玄馆风气败坏,仙系四姓日渐颓废。这又反过来牵累梁韬,使得他种种举动受到掣肘。这算是给赵黍极大的警示。
赵黍乐意传授仙法,却不希望做宗门尊长,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准备好。
“你为何会问起此事?”赵黍放下笔:“莫非你觉得,为师应该要开创宗门?”
“弟子不敢。”赵三玄连忙摇头。
“不必如此。”赵黍说:“众弟子中,你最早化形,心性也最为沉稳,依常理而言,我若开宗立派,你便是最适合的接班人。”
赵三玄回答说:“弟子并非贪图名位,只是觉得师尊并非那等只图独私成就之辈,您有广度世人、垂慈救苦的胸怀,若是开宗立派,定然可以涤荡浊世。”
赵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赵三玄此言,与那些涉世仙家所想别无二致。
“涤荡浊世?”赵黍问:“你觉得我真能做到?”
“当然!”赵三玄斩钉截铁地答道。
赵黍沉默着摇头,赵三玄见状,小心问道:“师尊……是因为东胜都剧变而感到愧疚么?”
“要说没有,那是假话。”赵黍轻轻揉按眉额:“东胜都剧变牵涉各方,里面的是非对错无法轻易评断,甚至没法简单归罪给某个人。只是我身在其中,便有一份不可摆脱的责任。
这不是赎罪,而是对过往自身的审视。毕竟到了为师这种境界,单纯的炼气存神已不能精进修为。但光是闭门反思,也难以勘破,所以我要亲自去做一些事。”
赵三玄听到这话,立刻反应过来:“师尊您又要离开吗?”
“悟性不错。”赵黍夸了一句:“你是几时想到的?”
赵三玄连连摇头,神色却有些沮丧:“弟子只是……见师尊每日抄录经籍,心中便隐约猜到了。上一次您与弟子们分别时,也是日夜抄经,仿佛要留下什么东西。”
“所以你担心这又是一次诀别?”赵黍问。
“弟子有私心,希望师尊能留下。”赵三玄又说:“或者像之前那样,师尊要做什么,不妨让我们这些弟子的先行打探消息。”
“你这番话,让为师很欣慰。”赵黍淡淡一笑,弟子越是关心自己,他反而越不能将他们卷入未测变数中。
“老师,您当年就是这么想,所以才什么都不说么?”赵黍心下长叹,想起自己到最后都没法与老师张端景把话说开,彼此心中留下无法理解隔阂,就这样匆忙分别,心中悔恨懊恼,几乎要让人窒息。
而今天则轮到赵黍体会这种有话不能言的苦闷,难怪兆伯说自己越来越像老师。
“为师答应你,此行并非一去不回。”赵黍对赵三玄说:“不过有些话,为师还是要说,无论是否追求独私成就,可每个人到最后,终究只是自己一个人。然而涤荡浊世这种事,却不是为师一个人能够做到,一个宗门也远远不够。天下事,天下人定,为师……胸襟器量还不够。”
赵三玄十分震惊,因为在他眼中,赵黍已经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了,连他也自诩胸襟器量不够,那又有谁能够做到呢?
“你显然还没看明白。”赵黍略作思量:“这样吧,我离开之后,你们可以下山历练一番。你既然说涤荡浊世,那就不要走马观花,也不要依仗修为法力横行于世,而是亲自去经历当今世道,切身体会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弟子明白了。”赵三玄点头道,随后又问:“还有一事,华胥国的内乱,弟子应该如何对待?”
“为师劝你不要插手。”赵黍表情稍显凝重:“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挺身而出,以求尽快弥平乱世。但现在看来,我对乱世因何而乱,若想平定乱世又该从何处下手这些首要事情上,领会尚有不足。既然看不明白,我就不打算妄下论断。”
……
天光垂照、云气冲霄,上下一时交通,山岳有感,万窍舒张,地赖无声而发。
就见赵黍立身青玉台座之上,剑指虚书间,一道真形符篆缓缓绘就,显露出衡壁公的身形来。
咒诀诵罢,方圆地脉蓦然搏动,宛如沉睡之人被唤醒,附近山岳也随之缓缓震颤,有群鸟受惊出林。
赵黍抬脚顿足,浑厚法力安镇山岳,同时又以精巧手法,抽丝剥茧般将真形气韵缓缓引出地脉,使得衡壁公身形渐见鲜活。
功行圆满之际,衡壁公好似从深眠中惊醒,惊呼一声睁开双眼。
“你……是你!”衡壁公瞧见赵黍,立刻看破易容。
赵黍撤去九天云台的遮掩,说道:“衡壁公,许久不见了。”
“小友,你、我……”衡壁公显然并未搞清眼下状况,端详自身说:“这是青崖仙境的法箓真形?怎么可能?我不是早已法箓除名了么?”
“我继承了青崖仙境的洞天总制真符。”赵黍清点眉间,一道云纹符篆浮现闪烁。
衡壁公震惊莫名:“你这是……梁韬他居然把青崖仙境传给了你?那他……”
赵黍点头说:“梁韬已经殒落。地肺山一战,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我感觉就是一晃神而已。”衡壁公长出一口气,环顾四周,感叹道:“当初地脉震动,我几乎要彻底消散,为保一点真灵,只得退守地脉灵穴之中温养蛰藏。照理来说,恐怕上百年都不能恢复。没想到今日再度被小友所救,而你居然、居然……”
赵黍言道:“原本我也该葬身地肺山,所幸保住一条性命。梁韬将洞天总制真符和崇玄馆的传承托付于我,如今修为略有精进,假借青崖仙境之力,为衡壁公重塑真形、书名法箓。”
衡壁公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体会着洞天清气充盈自身的感受:“兜兜转转、费尽心思,结果还是回到了青崖仙境。可惜,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莫非衡壁公不愿意重回青崖仙境?”赵黍问:“还是觉得被洞天法箓束缚,不得自由?”
“说笑了。”衡壁公摇头道:“若论束缚,山川地祇之位,才是真正的束缚。我既受地脉勘合符契,便有舍独去私、济人利物的责任。然而灾变一至,山崩地裂、河川暴涌,对我而言便是千刀万剐、断筋挫骨之刑,几乎要当场殒灭。
我能够感应到,如今蟠龙山与星落郡地脉仍旧紊乱不定,天地间浊气沸腾,我就算死死抱着地祇之位不放,恐怕也要被染化为妖鬼邪祟之流。如今得小友相救,便是重获新生,请小友受我一拜。”
“衡壁公不必如此。”赵黍眼见对方跪地下拜,连忙抬手虚扶:“我如今虽然代掌青崖仙境,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后还要请衡壁公多多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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