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明侯请进。”
一处深山幽谷之中,左右古檀垂荫、翠松延枝,楚孟春一通掐诀念咒过后,前方林木藤萝如受号令,朝两侧缓缓分开,现出一道碧光回旋的门洞,门后景物朦胧不清。
与其他福地道场不同,灵台墟被结界阵式所掩藏,即便从天上俯瞰,也只是一片云遮雾罩的茂密山林。若是找不到出入门户,贸然飞临硬闯,立刻就会陷入迷阵之中,失去方位、难辨上下。
若是福地之中还有人主持阵式运转,闯阵之敌将会受到四面八方的围攻。即便玄圃堂在天夏朝末年陡然衰败,可门人弟子依旧能凭借拱卫灵台墟的开明九门阵,坚守数十年。
赵黍从容迈步,直接走进门洞,碧光过后豁然开朗,放眼所见,一片地势起伏平缓的广袤原野上,芝草群芳遍植,溪水泉流潺潺,五颜六色错落有致。远处可见亭台楼阁点缀岩泉草木之间,仅凭此景,便显出仙家隐逸自适、居山采芝的气象来。
灵台墟并非是高耸挺拔的峰峦,此间清气充盈而不激烈。看似杂乱的园圃,气机却被梳拢得井井有条,君臣佐使搭配有序,使得不同类型的芝草药物共生一地,却没有丝毫扞格冲突。
修仙之人的药田灵圃,与凡间农田不同,灵植仙草往往需要丰沛清气滋养,所以没法在同一片地域大量栽种,不可能像种植粮食那样广插秧苗、遍洒种子,否则园圃地气会被迅速耗空。
除此以外,不同灵植还需要不同环境促其生长。有的喜阴不喜湿,有的喜阳不喜旱,有的见风则枯,有的需深埋多年方能萌发,诸般物性不一而足,没法用一致相同的方式培育。有时候连浇灌所用之水也要另外调制,搞不好比活人还难伺候。
赵黍从玄圃玉册上学会许多营缮福地、整治灵圃之法,但苦于忙碌颠沛,少有能实用印证的机会。即便梁韬把云岩峰的地脉勘合符契送给赵黍,他也无暇长留云岩峰,将其凿建完善。
而当赵黍想起自己母亲就是玄圃堂门人,心中就不免感触良多。如今他阅历渐增,对母亲早年离去的怨怼早已消散。
玄圃堂覆灭也许有崇玄馆坐视不管的原因,但卷入天夏末年的大乱之中,谁又能保证能全身而退呢?云岩峰、凤鸣谷,天夏末年至今覆灭断绝的仙道传承也不曾少过。
设身处地想想,自己一身修为成就,皆源自于宗门师长传授,宗门覆灭、弟子离散,这种感受简直堪比家破人亡。若是无处宣泄,自己一时心念不畅,转为仇恨怒火,也是不足为奇。
赵黍又想起老师张端景铸炼神剑的用意,他希望阻止天上仙家干涉凡世,若是再细加推想,修仙之人也该谨守清静,为了诸般尘缘卷入纷争,本就是自讨牵累,不得清静。
看着灵台墟这片仙家福地,赵黍心中也生出几分出尘之想。
“等等!你们这帮妖物不准进!停步!”
可惜楚孟春的喊声破坏了赵黍的心境,回过头来,就见那群獭妖窜入门洞,好似鼠群过境般,一下子涌入灵台墟。楚孟春不明就里,吓得祭出一枚螭钮玉印,意图拦阻。
但还没等楚孟春施展开来,一只黑铁大手便搭上他的肩膀,牢牢钳制住气机运行。楚孟春受痛扭头一瞧,惊见一尊虎头神将,正满脸凶神恶煞盯着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把脑袋给咬掉。
“他们是我请来的。”赵黍说话时,那群獭妖围聚到赵黍脚边,一个个人模人样,背负手捧着布坛器物,憨态可掬。
楚孟春斥责道:“灵台墟是仙家福地,怎能容许一群山野妖物乱窜?若是搅乱了地脉气机,破坏了药田灵圃,贞明侯打算怎么偿还?”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此时姜茹也走进灵台墟:“地肺山也是仙家福地,我们姜家不是照样长居山中?”
楚孟春一时语滞,那虎威神将收回了大手,赵黍言道:“你放心好了,这群獭妖天生擅长感应地脉,也懂得几分营缮福地道场的学问。我叫他们来,无非是协助布置坛场……好了,你们各自去探清状况,寻找适合布置坛场的方位。”
说完这话,獭妖们放下器物,一下子四散开来,转眼没入草叶之间,不见踪影。
楚孟春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之情:“驱使妖物,此非修仙正宗所为。何况外界传说你是天夏朝赞礼官传人,哪有赞礼官像你这样的?”
“赞礼官也并非一成不变。”赵黍拂袖言道:“而且你也不懂赞礼官,就少说两句吧,免得出丑。”
楚孟春脸色胀红,姜茹在旁冷笑说:“自古以来便不乏仙家高人点化妖鬼精怪,拔举升仙。何况若说驱使妖物,你楚孟春也没有资格说旁人,你当初在青岩郡,可没少利用妖物鬼神牟取私利。”
姜茹太清楚这类世家子弟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容不得别人指摘,可要是别人做同样的事,往往会大加谤斥。
只不过被楚孟春这么一番点明,姜茹发现赵黍与梁韬越来越像了。当年梁韬仗剑巡境时,横扫南方妖邪,也是在这过程中收服了流浪尘世的天狐一脉。而赵黍则是开坛巡境,毁淫祀、削豪强,顺便收服一群獭妖,指点他们修炼。
这也不是说赵黍与梁韬没有差别,但姜茹发现两人的人生际遇和待人接物上,竟然渐渐重叠。尤其是赵黍面对楚孟春的言行,几乎就是高高在上的俯瞰之态,那种从容自得,几乎如出一致。
此时鹭忘机也抱琴走入门洞,她清冷依旧,一言不发,可是当楚孟春看见她,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什么凤鸣真传、调神素琴,照样是谄媚权贵之流!”
鹭忘机没有答话,赵黍却说:“楚孟春,看来你是完全没有参透崇玄馆尊长将你送来灵台墟的用意啊。”
“什么用意?”楚孟春冷哼一声:“你逼得我沦落至此,还嫌不够吗?”
赵黍缓缓摇头:“灵台墟远离尘嚣,最适合修心养性。你过去在官场上打滚太久了,心境早已蒙尘,空有权位,一心却想着牟取私利、沉迷声色享受,哪里还有崇玄馆仙家弟子的气象?我要是说我很羡慕你,你会相信吗?”
“屁话!”楚孟春厉声反驳:“你要是这么喜欢灵台墟,一直呆在这里好了!”
楚孟春觉得赵黍就是想要羞辱自己,灵台墟再好,睁开眼睛就是这片药田灵圃,几天下来就看得厌烦了。楚孟春感觉自己就是在坐牢,而这一切都要拜赵黍所赐!
“唉,我是欲求清静而不得。”赵黍叹道:“你被安排来到这里,本就说明崇玄馆的尊长对你仍然抱有希望,可你自己却浪费了大好良机。”
“贞明侯神通广大,想必不用我这个粗浅之辈帮忙了。”楚孟春听不下去,随便一拱手,转身离开了灵台墟。
“当真是毫无长进!”姜茹看着楚孟春离开后骂道:“楚氏人丁最旺,可堪入目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赵黍则说道:“不教不成,其人放纵堕落后,再加责备也无意义,还不如先扭转颓堕之势。”
鹭忘机则轻声言道:“朽木不可雕,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被点化的。”
“没错!”姜茹赞同说:“首座命楚孟春驻守灵台墟,他却偏要到山外装神弄鬼,比起当初做郡守时还要更加不堪。这种人指点他做什么?”
“这说明我不擅长教化他人啊。”赵黍颇感无奈。
“不过我看楚孟春,似乎较之先前更为浮躁。”鹭忘机说道:“其人擅长侍弄丹鼎炉火,以前在郡守任上,尚且能澄心静气、护持火候。今日一见,却多了几分市井之徒的冲动。”
赵黍眉头微皱,他其实也察觉出楚孟春的异状,而且考虑到鹭忘机曾经充当他的客卿,应该对他心性言行的变化更为熟悉。
“莫非这就是转修神道的后果?”赵黍暗道:“采摄香火信力滋养魂魄,众生信愿扰动身心,致使情志不定。”
“很好,你已经逐渐学会看破别人的修为根基了。”灵箫言道。
赵黍继续说:“依照常理,香火信力是无法直接采摄炼化、为己所用的。妖精鬼怪窃占神坛、依附神像,必须要展开魂魄,任由香火信力熏染,从而渐渐壮大魂魄,修为法力也能与日俱增。
只不过此举会使得魂魄沾染上众生信愿,而许多妖精鬼怪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熟悉人事,性情也从山野禽兽朝着世俗凡心转变。这也是为何鬼神之流大多欲念炽烈,动辄勒索供奉血食,贪得无厌。”
灵箫说:“凡人告求神祇,本就心怀欲念信愿。以魂魄受香火信力,焉能不受沾染?”
“但还是不对。”赵黍旋即做出判断:“即便是妖精鬼怪,也不是谁都能依附神坛,任意享受香火信力的。魂魄寄坛本就凶险,可比妖丹悬置在外。
当初我在兴隆县降下雷霆箭煞轰击邪庙,那鼠妖魂魄法力寄托神坛之上,哪怕最初原身未受雷击,但雷霆箭煞正中邪庙坛座,它也会遭到重创。
而修仙之人下手用功则大为不同,讲究拘魂制魄、神气调摄,与魂魄外寄之举大相径庭。虽然据我所知,的确有一些移魂分灵的术法,但那也是用来寄附纸人、分身变化之用,不可能用来承载香火信力。”
“可楚孟春还是做到了。”灵箫说。
赵黍沉思道:“正如你先前所说,也许楚孟春都不了解自己的状况。梁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他能够采摄香火信力。尤其是那些僮仆的术法,感觉……就像是南土妖神降赐神力那种路数!”
“此非借法之功。”灵箫言道:“受承香火信力,随后回向加持,以固虔信之心。”
赵黍猜测说:“莫非梁韬利用楚孟春,试验香火神道?但是楚孟春心性情志显然出现变化,仙道修为的根基也因此动摇,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忘了梁韬还有一手分形变化之功么?”灵箫提醒道。
“莫非他打算以分身承载香火信力?”赵黍左思右想,梁韬为世人所知的形容,通常是深衣鹖冠的老者之貌,这既是一种藏身幕后的心机算计,也能够歪曲世人对梁韬的认知。
许多修仙之人、乃至神祠庙祝都不清楚,神像可不是随便塑造的。正如符咒的笔画走势与气机灵韵息息相关,神祇塑像跟本尊真形也存在玄妙勾连。
而与本尊真形越相似的神像,自然越能够勾招香火信力。以至于有些妖鬼精怪依附神像日久,饱受香火滋养,魂魄气机自然结成真形,渐渐与神像一般无二,这也是一种化形之功。
如果日后梁韬真要登临道国尊位、受承香火,那神坛上的塑像,未必是年轻英伟的本来面目,而仍旧是老者分身形容。
考虑到那分身的性情言行与本尊都有差别,说不定梁韬很早就领悟到这一点,于是刻意用分身行走在外、待人接物。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未来人间道国开创后,梁韬也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他必须要有一批得力人手为他办事。
即便他给赵黍诸多许诺,可仅凭一人也是不够的。而崇玄馆门人弟子虽多,但是仙系四姓腐朽败坏,甚至有自立门户的隐患,因此梁韬要用另类手段来号令徒众。
身为在世仙家,梁韬想必很清楚修仙之人的独私本性,仅凭尊师重道、点拨教化,恐怕远不能让梁韬放心。毕竟修炼有成,修为法力只属于自己,外力也无法轻易夺走。
可如果一身术法之能皆为梁韬所赐,并且随时能够剥夺收回呢?那其人必然对梁韬忠诚万分,不敢有丝毫违背。
“这可就不是门人弟子,而是教徒信众了。”赵黍立刻想起当初丹涂县外,九黎蛮族获得南土妖神降赐神力,其人狂热至极、悍不畏死,可以说十分难缠。
以梁韬的智慧与眼界,估计早就知晓南土妖神的手段,只是他没有立刻以身试法,而是让楚孟春代为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