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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大乱当思断

    运河分洪处理完毕,赵黍难得有片刻闲暇,回到地方官府给他安排的驿馆,沐浴更衣,略作休憩。

    “东胜都那边传来消息,说你这次分洪有功,国主要为你增补食邑数量,并且打算加封护国法师之号。”

    赵黍泡在澡盆中,放空身心,姜茹隔着屏风翻阅书信邸报,转述各项消息。

    “这下还真成赵大法师了。”赵黍搓揉脸面,自嘲起来:“朝廷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今年粮食收成怎么办吧。断断续续下两个多月的雨,几个郡的秧苗都要淹死了,居然还有心思给我增加食邑。”

    姜茹苦笑道:“你也不要这么说嘛,幸亏有你出面,这次运河分洪才能这么快就完工,保住了华胥国人口最为稠密、赋税最为丰厚的合浦郡,也挽救了无数百姓。朝廷不对你大加封赏,只会让其他人寒心。”

    “救人?聊胜于无罢了。”赵黍叹道:“百姓不因为洪灾而死,也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死。”

    姜茹听到屏风后的叹息,只得抄起另一份邸报,转而言道:“哦?王尚书被罢官了,理由是赈济不力,池阳王氏估计也要被扳倒了。”

    “说是被扳倒,无非是要他们体面让出权位。”赵黍立刻做出判断。

    姜茹神色凝重:“国主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你怎么看?”

    “这还不算是真正动手,国主这是在试探,若是国师大人稍露急切,立刻就要生出大乱。”赵黍深感焦虑:“眼下完全是靠着国师大人昔年余威,让国主有所忌惮罢了。

    我方才从韦将军那里获悉一事,国主利用王后周家与幻波宫的联系,从东海各家水府与宗门请来许多高手,就是为了对付崇玄馆与国师大人。”

    姜茹闻言先是一惊,可随即镇定下来:“难怪东海水府接连与崇玄馆断了往来,看来国主为此筹备已久了。”

    “可只要国师大人一日不出关,国主便一日不敢动手。”赵黍说:“只要双方不撕破脸,华胥国就不至于爆发内乱。”

    姜茹提醒说:“这种僵持局势不可能永远拖下去,首座虽然没说,但你该有所动作了。”

    “我明白。”赵黍抬手按着额头:“南边要布置坛场已经没有几个了,稍后我们便启程去往灵台墟。”

    “你……你是害怕了?”姜茹听出赵黍话语中的不安。

    “怎么可能不怕?”

    赵黍隐约预料到,梁韬登坛飞升,必定会引起各方矛盾冲突的大爆发。就算不知赵黍与梁韬暗中合谋,但有识之士也能看出大乱将至。

    偏偏这种大乱爆发的契机,便在于赵黍几时能够将坛场地盘布置完毕。一国兴衰、万民祸福,都压在赵黍肩头,未来成败更是难以预料,即便是赵黍,也照样深感惶恐。

    比起陡然出现的变乱,这种几乎是注定到来的祸乱,更让人感到绝望。

    无论赵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扭转局势的恶化,甚至他的努力本身就是在让乱局步步逼近,这怎能让他不忧虑?

    诚如韦将军所言,这场春夏之际突发的洪涝,赵黍本不必参与太深,更无须亲力亲为协助挖凿运河,因为在朝野众人看来,国家培养馆廨修士,可不是让他们来干这种苦差事的。

    实际上在赵黍亲自协助运河挖凿前,其他各家馆廨的修士人手,都只是靠着往来迅速,让他们负责传递灾情消息。往年也有旱涝灾情,也没见哪个馆廨修士会管。

    而赵黍明明有能力多务实干,自然不能坐视洪涝噬人造祸,其次也是存了拖延时日的心思。

    未来大乱一起,百姓恐怕也要受到战火波及,赵黍实在不忍心看着百姓先经历了洪祸,转眼又要沉沦战乱之中,所以亲自参与运河挖凿,无论如何也要尽量减少百姓的苦难。

    只是崇玄馆对如此洪灾不闻不问,实在令赵黍心寒。崇玄馆也许是自作主张,为了报复国主近几年的频频压制,刻意坐视百姓身陷波涛而不出手。

    至于梁韬,赵黍觉得他眼里本就没有黎民百姓。如果不是他故作高深莫测,估计不会允许赵黍为了挖凿运河,在中途拖延半年之久。

    屏风另一侧的姜茹发现赵黍久久不语,心中也不由得担忧起来,原本打算进去安慰他一番,却听见水声动静,赵黍起身更衣。

    “怎么了?”姜茹知晓赵黍这几个月根本不曾好好安歇。

    “我感应到有人来找。”赵黍真气一发便烘干了身子头发,披上衣袍,姜茹熟门熟路地帮他拢发扎髻。

    “一天到晚都有人想要找你。”姜茹埋怨说:“大多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登门送礼,不是求你帮忙,便是自称有冤情要诉。你要是不想见,我帮你打发掉就好。”

    “不是旁人,是星落郡当初那位王郡丞。”赵黍正在更衣,屋外便有下人前来禀告:

    “贞明侯,有一位王姓乡绅登门求见,自称是您的故人。要将他赶走吗?”

    “让他在前厅稍待。”赵黍回了一句,下人称是离去。

    姜茹不解道:“那位王郡丞早已辞官,你见他干嘛?”

    赵黍摇头:“你不知道,我当年在星落郡还什么都不懂,许多事情正是得了他的教诲,否则不会有后来的权位成就。我有许多困惑,正愁找不到适合之人解答,他登门造访,恰是机缘!”

    姜茹心中感叹,赵黍修为高超、精通术法,这都在意料之中,但他不光可以从天地造化中有所参悟,还能师从凡夫俗子,并且并不以此为耻,这点着实让姜茹觉得无可比拟。

    赵黍更衣过后,匆忙来到前厅,就见王郡丞一身朴素青衫,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

    “没想到王郡丞竟然亲自到访,有失远迎!”赵黍上前便躬身揖拜。

    “哎呀!贞明侯不必如此,折煞老夫了!”王郡丞赶紧回礼:“老夫如今不过一介白身,早已不是什么郡丞了,当不得贞明侯如此礼数。”

    赵黍无奈叹道:“我宁可不要贞明侯这身份,诸多礼法约束,使得人情生分。”

    “贞明侯似乎忧虑萦怀?”王郡丞问道。

    “果然还是瞒不过您。”赵黍让仆从奉茶后退下。

    王郡丞微微点头,脸色严肃:“恕老夫多嘴,贞明侯先前开坛巡境、削平群豪,固然是有几分成就,却也招致怨怼。”

    “崇玄馆仙系四姓圈占土地、剥掠百姓,要是再不管,国家根基就要被他们掏空了。”赵黍皱眉言道。

    “话是这么说,可贞明侯是否知晓,近两年来仙系四姓的田地虽然被收走过半,但并未全部用于计口均田。”王郡丞说:“你可知这些田土最终去向?”

    “去哪里了?”

    “就拿鸠江郡这里来说。”王郡丞压低声音说:“原本郑氏的田产庄园,超过一半被划为公田,名义上是归属朝廷所有,实则成了国主和宗亲子弟的产业!”

    赵黍脸色微沉,王郡丞继续说:“原本将豪族田庄收为国家公田,并无不妥,一来可以为国家朝廷充实财帑赋税,二来若逢灾年,可以将部分公田或假借、或赐授给受灾百姓。

    但国家公田应当由朝廷设官署经营料理,而不是直接授予宗亲子弟。如此一来,名为公、实为私。看似削弱了仙系四姓这等豪强,却乱了国家法度,有损朝廷权威!”

    这个情况确实出乎赵黍所料,他并未亲自参与地方上计口均田,没料到还会发生这种状况。

    “这不就是与民争利么?”赵黍脸色难看:“宗亲子弟敢如此妄为,恐怕还是得了国主授意!”

    “慎言、慎言!”王郡丞小心翼翼道。

    “还有么?”赵黍又问。

    王郡丞继续说:“还有就是限田令一事,不知贞明侯是否知晓?”

    “当然,这是为了防止豪强大族大量圈占田土,要按照官爵品秩限定田土亩数。”赵黍说:“仙系四姓依仗权位,过去不乏田土投献,试图以此优免赋税徭役,却不知这会动摇国家根基,自然应当加以限制。”

    王郡丞则摇头说:“可贞明侯是否知晓,地方上执行限田令时,多有私相授受之举,比如在田亩簿册上动手脚,把部分田亩数额划拨给别户,或是贬良田为贫田。类似这些手段层出不穷,老夫三两句话都说不完。”

    赵黍心下失望,自己看似为民做主的举动,最终却并未扭转局面。

    “老夫此次拜访,一来是代乡亲多谢贞明侯凿河分洪,让百姓免于流离失所。”王郡丞说道:“二来也是劝贞明侯,暂时不要再牵涉朝中事务了。国主与崇玄馆已生龃龉,不久必生大乱!”

    赵黍叹道:“我也看出华胥国当今时局不安,但我已身在其中,颇感左右为难。”

    王郡丞听到这话,小心问道:“听贞明侯的意思,开坛巡境一事,另有玄机?”

    赵黍点头,却没有细说。王郡丞捻须思量,又问:“按说贞明侯奉旨行事,本不该疑虑顾忌。左右为难,莫非布置坛场一事,暗藏祸端?”

    赵黍苦笑:“只怕祸事不小,但我又不能不做。”

    “贞明侯是萌生退意了?”王郡丞问道。

    “也不算。”赵黍本就十分重视人间道国:“我只是心乱了,拿不定主意了。”

    王郡丞沉默良久,然后说:“有些话不宜对外说,但贞明侯是聪慧之人,想来能够明白。崇玄馆在华胥国中,已然成为病灶,纠缠腑脏,不用刀锯利刃,恐难割舍此患。

    只是此等举动,等同剖开病人胸腹,只怕病灶未除,病人就要先殒命断气了。可若是病灶久久不除,病人缠绵床榻,稍有风寒湿热,一样会夺去性命。

    既然早晚都是一死,不如趁眼下一息尚存,冒险而为,或许还能保住一线生机。”

    赵黍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说,与其拖延时日,不如让乱局及早到来?”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国主与崇玄馆的矛盾已无转圜余地,注定要有一战。”王郡丞直言道:“如今国主借贞明侯你来剪除崇玄馆仙系四姓的羽翼,便是避免乱局牵连太广,否则华胥国遍地烽火,只会引来别国觊觎。”

    听到这话,赵黍立刻明白,这也是梁韬的用意。仙系四姓以前与华胥国纠缠一体,若不能将仙系四姓从华胥国朝野中分离开来,一旦双发爆发冲突,可就不止有拒洪关的梁豹会起兵举事了。

    但那种乱象,也是梁韬所不能容忍的,他应该比旁人更希望局面能够平稳过渡,使得人间道国能够安然奠基。

    “您觉得未来乱象会如何演变?”赵黍问道。

    “其实最好的情况,就是任意一方能够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口气奠定胜局,彻底压服另一方,以此杜绝乱象。”王郡丞说道:“说实话,老夫不喜欢崇玄馆,可若是哪天梁氏改朝换代,老夫也觉得不足为奇。但这种事最怕就是势均力敌,彼此相持不下,为了取胜反而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生灵涂炭,谁都不愿意见到。”

    赵黍思来想去,崇玄馆看似势大,但如今多数弟子都被分散到各地护持坛场,仓促间不能聚集起来。何况崇玄馆一切皆以梁韬为核心,不能杀败梁韬,国主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如今的梁韬,修为法力较之过往还要高深,赵黍布置坛场越完备,梁韬所能策动天地之气便越为广大。

    就算韦将军说国主从东海请来多位高人,可赵黍依旧不觉得这些人能够对付梁韬,反而只会让战斗变得更为激烈,牵连波及更大。

    “贞明侯,我知道你心怀苍生,但有时候面对纷繁局面,仁善之心反倒成了纵祸之因。”王郡丞提醒道:“如今形势,已经容不下左右逢源,你要尽快做出抉择。”

    即便赵黍没有明言,但王郡丞还是猜测出赵黍开坛巡境一事,恐怕与崇玄馆也有几分隐秘牵连。考虑到当初在星落郡,赵黍为了对付乱党匪寇,能够打破隔阂,主动与崇玄馆梁朔往来结交,那么再次与崇玄馆联手,就并非完全不可能了。

    “我明白了。”赵黍苦思良久,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