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气机自云岩峰巅疏发而出,方圆云海受到催动,激扬鼓荡,山岳峰峦微微震颤,草木土石隐隐闹动,竟然悄无声息飘浮而起,无俦伟力好似将要突破而出,不吐不快。
赵黍置身峰顶山腹,四周云篆飞结,天地之气于此间交汇,万象化生,赵黍好似身处平静风眼,衣袂不动,虚心行法。
云篆生出朦胧紫华,浩荡气机受到浸染,渐渐化作盖顶紫霞,冲霄弥漫,将整座云岩峰笼罩在内。
一圈圈气浪如涟漪般,急速向外扩散,排云荡气,整个星落郡的地脉同受共鸣,分散各地的大小坛场发出奇异震颤,常人大多察觉不到,修炼之人与妖鬼精怪皆有感应,各自惊疑。
身在盐泽城的辛舜英来到院中,望着城隍祠方向,她能望见一丝紫霞天光垂照而下,常人肉眼则一无所知。
“奇怪,这气象不似赵学弟所修炼的《疏瀹五藏篇》。”辛舜英喃喃自语。
在外巡视的罗希贤也停下脚步,远远可见西北方天空有紫霞漫荡扩散,景象不可思议。他身后差役问道:“郡守大人,我们要不要去探问一下是何因由?”
“不必了。”罗希贤掉转马头,朝着别处而去。
此刻身在云岩峰山脚下的姜茹,更是亲眼目睹了紫霞华盖的壮阔奇景。哪怕是梁韬身处地肺山炼气吐纳,也不会引起如此浩大景象。
姜茹知晓赵黍精通科仪法事,可是像这般改易天地气数的无上之功,可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紫霞华盖持续了片刻,旋即化为云气,随风散逸。赵黍稳稳站定,长舒一口气,耳边就听到衡壁公传音:
“地盘北极已成,我就不奉陪了。”
赵黍闻声揖拜,遥致谢礼。这次布置坛场有衡壁公相助,蟠龙山、星落郡地脉赞功,可谓事半功倍,而且法事灵验十足,引起天地异象也尤为激烈,恐怕不逊色于当初在蒹葭关行法收瘟。
这次没有赞礼官所设纲纪法度扞格,赵黍开坛行法并无魂魄解化之虞,他甚至感觉自己与青崖仙境的勾连越发紧密,隐约能够策动洞天清气。
走出山腹,赵黍随意漫步,看见飞瀑从高处岩石缝隙间倾泻而下,宛如一挂白练,在下方平坦处汇积。
此时鹭忘机抱琴飞来,询问道:“先前未见这道瀑布。”
“我开坛行法,地脉气机奔涌,牵动水脉随附而上,泉涌至峰巅势头止歇,化为瀑布落下。”赵黍抬指一勾,引来一股清泉,虚托在掌上提溜乱转:“此泉水饱蕴清气,无论是饮服沐浴、还是调治符水丹药,都是上佳妙品。”
鹭忘机补充一句:“我观此泉,也能浣洗法宝飞剑,澄澈灵材物性。”
“确实。”赵黍当即动念:“如此灵泉,可不能浪费了。”
“你打算开凿泉池?”鹭忘机立刻明白赵黍心思。
“不错。”赵黍并指如剑,引气书符、结篆成剑,信手遥指,剑光绕地划界,圈住飞瀑泉流汇积之处。
鹭忘机心有灵犀,当即横琴拨弦,琴声过处,摧岩裂石、陷地成池。
赵黍再引剑光,感应山峦岩层走势,好似笔走龙蛇一般,用剑光劈出一条曲折沟壑。鹭忘机则抚琴助势,挪石移土,放任灵泉灌入,形成溪流,涓涓而下。
如是者三,赵黍利用地势高低之差,与鹭忘机合力开凿出三座泉池,最后将灵泉引出,再化为另一道瀑布,泻入云海之中,不复得见。
泉池凿成,饶是赵黍这般修为,也觉得一时间法力不济,要赶紧吐纳涵养。
鹭忘机见他如此,问道:“灵泉就在面前,何必空坐?”
赵黍一敲额头:“对,顾着开山凿池,都忘了这等灵泉最能滋养真气。”
说完便卷起大袖,上前掬水而饮。待得真气稍缓,鹭忘机问道:“你在此地凿建泉池,莫非是打算营建洞府、开宗立派?”
赵黍闻言一笑:“营建洞府的心思确实是有,但开宗立派则未必。何况如今华胥国哪里还有修仙宗门?都是朝廷设立的馆廨。”
“在我看来,你的本事足可另开一门。”鹭忘机说。
赵黍摇头道:“开宗立派哪有这么容易?而且当今世道,五国并立、群雄相竞,开宗立派意味着招聚目光,稍有不慎便是妖邪来犯。我自己孤身一人反而无惧,有了宗门牵累,要考虑的事情反而多了。”
鹭忘机微微颔首,赵黍接着说:“不过我确实相中此地,未来若是舍下诸般尘劳,退隐至此,未尝不可。”
“我也愿意来此,坐卧云端,长伴日月升沉。”鹭忘机说。
赵黍眨了眨眼,还没说话,就见远处云海急涌,泛起卷云重重,雷声闷作,赵黍知晓这是梁韬将至,于是低声对鹭忘机说:“你先下去与姜茹汇合。”
“是。”鹭忘机没有废话,抱琴飞走。
“怎么?打扰你们谈情说爱了?”
梁韬自天际腾云而来,落到地上望着新近凿成的泉池,好奇道:“咦?我上次来好像还没这几个池塘。”
“国师大人何必装作不解?”赵黍说:“以你现在的修为,我登坛行法引起的一切变化,对你而言如掌上观文,历历在目。这么一股灵泉,任由倾泻太可惜了,凿几个泉池蓄积一二,物尽其用罢了。”
梁韬感慨道:“唉,崇玄馆那些小辈,只知道享受福地道场的好处,却没有几个知晓凿建营缮,好像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不必费心料理。”
赵黍笑道:“这不是显得国师大人您能耐高嘛?晚辈子弟只要坐享其成就好,何必劳碌身心?”
“不必讥讽。”梁韬也不生气:“谁也不敢说自己所有举动都是正确无误。我当初觉得,劳役身心总归刻意,大违仙家清静之功,所以没有安排什么劳作功课。可现在想来,这么做反而过分放纵了。”
赵黍两手一摊:“只怕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习惯散漫之人,想要其提振心志,勤奋用功,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能说出这话,看来你也有几分师长胸襟了。”梁韬点头赞许。
赵黍却不认同:“我说的都是些大话,授徒传法,可不是填喂牲畜,而是要量体裁衣。晚辈弟子资质悟性如何,适合什么功诀术法,修炼之时会遇到什么难关,必须洞悉机先;弟子有何心性积习,面对不同事情如何应对,都要提前预料得中,方能知晓怎样下手点拨指正。这些东西,我还在摸索中途,就不要误人子弟了。”
“这些东西,你是跟张端景学的?”梁韬问道。
“老师没直接说明,我也是边看边学。”赵黍回答。
梁韬点头:“论教徒弟,张端景确实技高一筹,我认输了。”
“国师大人可不该主动认输。”赵黍说。
梁韬负手而笑:“自知者明,我还不至于非要处处争胜。”
“崇玄馆也不是没有修为突出的晚辈弟子。”赵黍言道。
“你是想说梁朔?还是王钟鼎?”梁韬问。
赵黍笑道:“也许都算?可惜梁公子死于乱党神剑,尚不及展露身手。至于王钟鼎,丧心病狂、不配为人,我杀他,也算为崇玄馆除去一匹害群之马。”
“听你这话,感觉像是把崇玄馆当成自己的私产。”梁韬俯身拨弄灵泉。
赵黍干脆说:“恕我直言,崇玄馆今日之地位,已经不是任何人的私产。哪怕是国师大人你千辛万苦打下的基业,可崇玄馆牵连国家存亡,也容不得国师大人你自行其是了。王钟鼎恶贯满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警世人。”
“你总是有大道理可讲。”梁韬说。
赵黍并无笑意:“在国师大人面前,我也只剩下讲讲大道理了。”
梁韬又问:“北边坛场已经布置完毕,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自然是转道向南。”赵黍说:“其实南边要布置的坛场就少多了,当初我为了收治瘟疫,让降真馆修士在南方数郡布置坛场,眼下照样可以启用,主要还是灵台墟与角虺窟。”
“角虺窟我已经派人仔细洒扫,毕竟那里曾是封印妖王之地,血秽深重。”梁韬说:“你先去灵台墟吧,楚孟春就在那里看守道场。”
“哦?”赵黍问道:“国师大人此举是惩罚还是奖赏?楚孟春贪墨无度,被贬官之后不必下狱,还能躲到洞府仙窟享清福。”
梁韬笑着说:“你猜楚孟春乐意不乐意?”
“他要受不了山居清寂,大可以滚回红尘之中。”赵黍的话也不客气。
“这话你可以当着他说,跟我说没用。”梁韬望着三座泉池,点头赞许说:“借山势高低,泉池取水各有不同用处,也算用心了。你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黍当然不会明言自己是从玄圃玉册学会福地营建之法,于是说:“平民百姓取水就是如此,上游饮用、下游浣洗。一些傍水山村,乡民还会疏浚河道,然后用竹筐装石,充当坝塞拦水分流,使得河水自分清浊。难道非要什么东西都从仙经法箓中学么?”
梁韬点了点头:“这话也对。”
“倒是你。”赵黍故作埋怨:“云岩峰这么紧要的地方,为什么不派人来驻守?虽然周围云气自成结界,但根本拦不住高手。”
“你应该知晓赤云都曾在此地铸炼神剑吧?”梁韬言道:“我怀疑铸剑之人并非那杨柳君,而是云岩峰某位门人弟子。”
赵黍面露疑色:“这么说,你闲置云岩峰,就是在等那位门人弟子重返故地?”
“可惜啊,那位云岩峰弟子铁石心肠,居然还真能抛弃宗门道场。”梁韬啧啧称奇:“这人所图甚大,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也难怪能铸成那等神剑。”
赵黍听出梁韬又在试探自己,于是说:“当今世上,直面过神剑,还能生还者,可就只有国师大人了。神剑借灾厄之气成就锋芒,固然能以法仪化解遏制,但其凶悍暴戾,也绝非等闲之辈能可驾驭。”
“直面神剑而生还者,可不是只有我。”梁韬扭头望来:“赵黍,你也是。”
赵黍皱眉不语,但考虑到傩面剑客很可能受老师张端景调遣,那么当初自己在星落郡开坛行法,傩面剑客逼杀而至,如果梁韬没有及时现身出手,赵黍是否真会毙命坛上?这可真不好说。
“我那是侥幸保住性命。”赵黍反问道:“而且那不是多亏国师大人相救么?”
梁韬却说:“有时候我在想,你赵黍到底怕不怕死?若说不怕,可你行事之际前后顾盼,往往要做足准备才肯动手。若说怕死,蒹葭关一战你又敢奋命与幽烛相拼,你真是让我越发看不透了。”
赵黍不再伪饰,发起脾气来:“国师大人要是信不过我,可以现在就动手!何必用这种言辞来试探?”
梁韬一时无言,赵黍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以我的出身,国师大人总是难免猜忌,加上我的所作所为,说不定还觉得我怀有不轨之心。也罢,算我白费心思!”
“何必如此!”也不知梁韬在想什么,并未深究下去,转而说道:“你不是看中了这云岩峰么?送给你好了。”
“什么?”赵黍惊疑未定。
梁韬则说:“你既然开始动手凿建这云岩峰,想必是打算占据此地。反正云岩峰传承断绝,早已是无主之地,从今往后归你所有,也不是不行。”
“山川并无主人,更不是靠谁一句话、一张地契便能决定归属。”赵黍提醒道。
“地契?”梁韬灵机一动,运起仙家法力,受到变炼的洞天云篆化虚为实,凝云结气化作一道符篆,悬立掌上,与整座云岩峰气机勾连一体。
“这就是云岩峰的地脉勘合符契。”梁韬五指一拢,将其凝成一枚紫华隐现的云纹玉符,隔空送到赵黍手上。
“谁说山川并无主人?”梁韬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天地造化,皆在我眼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