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有没有父母、没有饭吃、没有舌头。
他穿着褴褛的衣裳蹲在墙根的阴影里,在立春的早上瑟瑟发抖。面前是一只破碗,还有触手可及的春日暖阳。
前面挡着的,是另外两个乞丐,一个瘸子,一个瞎子。
因为自己只是没有舌头,更不容易得到路过的善男信女施舍的怜悯,也不能凑前一步走进阳光里。
此时的彭大有无比想念前几天,芮氏药行的老掌柜在城门口施粥的时候,偷偷塞给自己的鸡腿。
大善人啊!
那只鸡腿香的流油,当晚自己舔了半个时辰的手指。
哦,对了,那天因为吃的够快,没被“大爷”“二爷”发现,少挨了一顿打。
过年,真好啊!
彭大有脑子里还在回味过年的味道,忽然看到一个缁衣的中年汉子来到瘌痢头“大爷”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那人往不远处的芮氏药行指了指,临走竟然还给了一角银子!
“哑巴!”
瘌痢头低喊了一声,招手叫自己过去,彭大有急忙起身凑到二人跟前。
“嘿嘿,哑巴,算你走运,今天有桩买卖要着落在你身上!”旁边“二爷”露着一嘴大黄牙,压低声音道。
“瞧见刚才那位爷了没?”瘌痢头问。
他赶紧点头。
“看见前边儿的药行了么?”
他再点头。
“一会儿,里边出来一人,你偷偷跟着,瞧见人家落脚的地方了,就去南边元吉镖局门口告诉......”
“大哥,你忘啦,他是个哑巴传不了话。”
“咳,晦气!那你就回来,到时候指给‘二爷’看,我还在这守着这帮懒鬼。”
大黄牙“二爷”应了,又对他喝道:“还不快蹲着去!”
彭大有其实原本不是哑巴,他被人牙子拐走的时候已经记事了。
而且他记性很好。
比如他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叫做彭大有,自己的生父母常常叫自己“瓜娃子”,记得爹娘教自己识的字,记得自己舌头被剪断时候的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被割了舌头的彭大有没有被卖出去,人牙子匆匆的离开,把当时生病昏迷的他扔到一片坟地自生自灭。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城外的一间破庙——是住在这里的一个老乞丐把自己救了回来。正当彭大有认命的跟着老乞丐讨生活的时候,老乞丐又死了。
因为多了一个彭大有要照顾,老乞丐没有把要到的钱上交给常来要钱的“大爷”“二爷”,被几人轮番殴打。不成想老乞丐身子骨弱,打人的走了没两天就一命呜呼。
有路过的报到官府,衙役见死乞丐见得多了,问也不问,把尸首用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了事。从这往后,彭大有就代替老乞丐成为了被欺压的对象。
再然后,彭大有又记住了“大爷”殴打自己时候的狞笑。
方泰说明了自己卖药的来意,吓了一跳的老掌柜这才缓过神来。
交易很顺利,芮氏药行童叟无欺,给了足足六两纹银。老掌柜见少年打扮,知道山里生活不易,贴心的把一半银子换成了铜钱,方便平日花销,最后还亲自把方泰送出药行大门。
方泰拎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很是满足。路上想起这手里就是这辈子第一笔只属于自己的财富,脸上更加掩饰不住笑意,不时的把几枚铜钱放在手里把玩,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被跟在身后的乞儿还有蹲在前面的两个闲汉紧紧盯在眼里。
“那小子往这边走呢?像是个打猎的......”
“毛都没长齐的,不知道刚才那位爷找他干啥......咦?我好像在春神祠见过这小子......”
“哎哎哎,你看!”
哗啦啦的铜钱响动传进了瘌痢头、大黄牙的耳中,二人不由得开始嘀咕。
“大哥,这小子估计是个雏儿,他这身上......嘶!不如咱们......”
瘌痢头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叫人,弄他!”
方泰习武多年,虽然江湖经验不足,但毕竟六识敏锐,不多时就发现了缀在身后的小乞儿。
少年想了想,在一个小摊跟前猛的一转,窜进旁边的一条巷子不见了踪影。
怕把人跟丢的彭大有一激灵,回想起身上挨得棍子,急忙跑过来也转进巷子。一进来他就看到那个少年猎户正倚在墙上,悠哉悠哉的等着自己。
方泰皱着眉头走上前,盯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岁的小乞丐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彭大有全没料到还有这种情况,情急之下只能连连摆手,口中“阿巴阿巴”的不断后退。
方泰往前迈步抓住了小乞儿的腕子:“还想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此时,瘌痢头带着几个人也赶到了这个巷子,正见到方泰拽住小乞儿在问话。
“哈哈哈!哑巴干的好!兀那小贼,还不把大爷的银子拿来!”
瘌痢头叫了几个手下一路上紧赶慢赶,生怕这个少年郎找到落脚的地方不好动手,一心想在半路上截住,凭人多势众把人唬住,再把事儿办了。
方泰被面前带头的人一喝,也反应过来,自己抓住的这个“尾巴”,定是与这群后来的是一路。
“大爷”正在那边耀武扬威,在他想来,一个山里没见过世面的猎户,遇到自己这阵势,必定被吓得两股战战,然后双手把银钱奉上才对。
方泰依旧抓着哑巴的手腕,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暗暗握住了短刃,退了一步,模仿着师父曾经的举止,谨慎地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贵干?又是什么银子,和在下有什么关系?”
瘌痢头眼睛一瞪,膀子一抱,高高的扬起下巴。一旁的大黄牙接话道:“好你个无知的小子,不知道这襄州城西街都是‘大爷’罩着的么?你从药行做了买卖,嘿嘿,可还没给‘大爷’交孝敬啊!”
身后的几个恶汉也纷纷插嘴:“就是就是,一看这小子就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来了西街,出入费交了么?”
“还有‘二爷’的那份儿!”
“还有!从西街的店铺做买卖,咱们哥几个的抽成还没给!”
方泰听得对面几人开始胡言乱语,也渐渐明白自己应该是遇到师父说的“剪径恶人”了。
他心里一紧,脑子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三、四、五......六个人,是全打死,然后凭借轻功上房屋逃离?不好不好,师父说过不到生死时刻不能杀生。
那就打断手脚?也不好,这地方不远就是大街,这几人惨叫起来自己不一定拦得住,引来旁人反倒不美。
那还是......
方泰心里想着,眼睛不断扫视。
除了开始说话的两人穿的还算体面,后面的都有些蓬头垢面,虽然身量高大,但脚下虚浮。
总体看来,都不算能打的。
这六个人里还要加上刚才瘦胳膊瘦腿的小乞丐,看样子六个人加起来也不见得能打过自己在山里遇到的大野猪。
方泰心里有了底,也不紧张了,将短刃松开握住了枪杆。
那几人还堵在巷口信口开河,抱着膀子的“大爷”斜着眼睛看到对面原本应该瑟瑟发抖的小猎户竟然笑了起来。
“各位爷,我也听明白了,不就是银子的事儿么!好说好说......”
大黄牙一听,顿时觉得这山里来的小子看起来虽然有点愣头青,但还是挺懂事儿的么:“哎呦,小子挺明白的嘛!赶紧把身上的银子翻翻,拿出来吧。”
方泰一咧嘴:“啊对对对,快把银子拿出来吧!”
大黄牙一愣:“你说什么?老子是让你......”
冷眼旁观的瘌痢头瞧见少年把手中棍一抽一甩,顿觉不对,急忙出声喝道:“不对,当心!”
众人只听呼呼风起,少年手中棍仿佛活了过来,在狭窄的巷子里使起来犹如毒蛇出洞,精准的点中靠前的大黄牙胸口。
大黄牙一句话没说完就卡在嘴里,整个人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动也不能动。
方泰把小乞丐往墙根一甩,青色木棍左一扭右一扭,竟轻轻巧巧的越过瘌痢头的身体,点在还不明情况的几个恶汉身上。
只听“咚咚咚”几声响,巷子里聒噪的叫嚣顿时消失不见,只有脑袋撞在墙上的小乞丐正疼的口中“嗬嗬”作响。瘌痢头的姿势还摆着,脑门上却已经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腿肚子也有些抽搐。
此时,方泰才真真正正的明白了师父当初的教导。
不会击技的人打架,最重的是声势、气势,压得对面气势弱了,不敢动手,这一架也就赢了。
说起来拼的是血勇,是胆气,更是心性。
血勇不足,胆气衰弱,心性修炼不足,遇到一点事情就心旌动摇,是必败之始。
师父在最初教导自己的不是招式,而是让自己爬上高高的树端,在上面看了三个月的猛兽捕猎,以此来锻炼自己的胆气和心性。
现在自己习武有成,面对五六个常人,动起手来如虎入羊群,那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让人血脉膨胀。方泰想起来自己当年在树上看到的那只大虫,在林中穿行时其余野兽四散奔逃,那是毫无道理的高高在上,是生杀予夺尽在我手。
方泰心中一过就把这一丝异样的心思转了回来。
大虫自己也不是没杀过,人也不是野兽。
如果继续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早晚会有人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把现在自己这只大虫无情的猎杀。
这是少年猎户心中纯粹的道理。
方泰嘿嘿一笑:“这位‘大爷’,您说,银子应该是谁的呢?”
一丝汗水从头发缓缓的流到脖子,一阵痒痒。
他看着停在自己咽喉前的棍尖,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呃,啊......这位,少侠,刚才肯定是他,他说错了,当,当然是您,您的银子。”
方泰乐呵呵的把木棍背到身后,把手一摊。
瘌痢头抖着手把自己的钱袋子恭恭敬敬的放到方泰手中。方泰又努努嘴,他马上会意,把其他几人身上的钱袋也搜罗一番,也放到方泰手中。
“大爷”的钱袋里东西不多,只有二十几枚铜钱,还有一个绣着梅花的荷包。方泰又把荷包打开往下一倒,手里一沉,竟是一枚和自己身上同样形状的白玉吊坠!
方泰吃了一惊,把吊坠紧紧攥在手里,又赶忙扯出自己的那枚,准备好好比对一番。
“恶贼!把姑奶奶的东西还回来!”
正在此时,随着一声娇喝,一把连鞘长剑直直的砸向方泰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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