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尚书司。
陈平深吸口气,神色十分坚毅。
直到此时。
他才终于认可自己的选择。
六国余孽试图搅乱天下,让天下再度陷入战火的野心,恐注定不能实现了,大秦早就对六国余孽的种种举措了熟于心,也早就做出了相应对策。
而今只是在温水煮青蛙。
这是阳谋。
但六国贵族无法阻止。
因为现在大秦势盛,六国贵族根本难以招架,只能暗中积蓄力量,而六国贵族蛰伏,却也意味着大秦能够肆无忌惮的削弱六国贵族之实力,而且六国贵族还不敢反抗。
只要大秦不出现重大政策失误,六国贵族只会越来越弱。
当六国贵族弱到一定时候,就算想要拼命,恐也再难撼动大秦分毫。
天下已注定归秦!
陈平走在街上,心绪渐渐平静。
他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心中顿生一股豪气。
他要证明自己属于自这里。
而今后......
他也将为这个庞大帝国效力。
行进间。
陈平来到了一间客舍。
两年前,士人盛会,他便居住在此。
当年他入选之后,这间客舍还热闹了一阵,甚至还将他的名讳张贴在外,但现在早已不见,而今热度早已消下,一切又恢复了当初初至的模样。
陈平信步进入其中。
当年的舍人依旧还在里面招呼着。
见到陈平。
这位舍人愣了一下。
他感觉眼前这位风尘仆仆的人有点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他作为一个舍人,平日没少招呼客人,大多数都记不住,而记住的基本都是常来常往的,眼前这人明显不是常客。
不过。
他也并未多关注,他还有很多菜用送。
在这一两年内。
秦落衡力推的炒菜,渐渐进入到了城中邸店,也渐渐成为了家常。
陈平去到靠窗的地方坐下。
很快。
便有舍人上前。
陈平道:“我只是进来坐坐。”
舍人狐疑的看了陈平几眼,也没有多说什么,日常也有不少这样的人。
陈平倚窗远眺。
他并没有在这坐太久。
临近晌午。
邸店就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陈平并没有选择在这进食,因为他实在是囊中羞涩。
舟车劳顿已耗尽了大半钱粮。
而今他初来乍到,还要置办房屋,实在不敢在店中进食,而且他之所以进来坐下,只是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陈平转身离去了。
那名舍人在忙碌了一阵后,终于是想起了陈平的身份,兴奋的跑到店家处,说道:“店家,我想起那人是谁了?那人是陈平,就是两年前士人盛会的名士。”
店家狐疑的望向门口。
哪有什么人影。
店家拂袖不耐烦道:
“去去去。”
“人家这种名士,是你能惦记的。”
“今天店里生意这么好?你还不快忙去。”
舍人翻了个白眼。
把汗巾往肩上一搭,虽已入春,天气依旧寒峭,舍人的脸上却满是汗珠,但脸上却依旧洋溢着轻松憨厚笑容。
毕竟。
现在天下很太平。
而朝廷又明显开始偏向老秦人。
他们也是得利者。
......
咸阳宫。
嬴政伏案处理着奏疏。
同时也在听着天网令汇报秦落衡这半月举动。
听到秦落衡的种种举措。
嬴政微微额首。
说道:
“己身不任,不问其职!”
“有时候用人就当不拘一格,也不能过于拘泥于形式。”
“乡野市井未必没有能人。”
“只是这人曾为魏公子信陵君的门客。”
嬴政眉头微皱。
但很快就舒缓过来。
这是秦落衡的选择,他并不会太多干涉。
只是他同样有些好奇。
秦落衡知晓萧何,他尚且可以理解,毕竟当年士人盛会,萧何便在其列,虽然萧何一直以来跟扶苏走的很近,但从未表露过明显倾向,多少是能任用,但刘季,只是沛县下一个亭长,他以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秦落衡是如何知道此人的?
而且还这么信任?
嬴政道:“那刘季又是如何做的?”
陶舍道:
“回陛下。”
“从沛县传回的消息。”
“刘季这段时间,把往日结识的好友,基本都安排出去了,现在他们大多都在寿春,监视着屈、昭、景三族的动向,这些人本就是楚人,又多为市井小贩,在寿春就没有引起人注意,如此看来,十公子的选人,的确有些巧妙。”
嬴政笑了笑。
说道:“他毕竟以往流落市井,多少沾了点市井之气,知道市井之人的习性,用这些人相比用官吏的确更为合适,他既有想法,朕也不会过多干涉。”
“你继续派人盯着吧。”
陶舍道:“诺。”
陶舍随后又把陈平的事,告诉给了嬴政。
闻言。
嬴政目光微阖。
但双眸深处却是浮现了一抹欣慰。
有士来投。
这足以说明秦落衡之成长。
当年士人盛会,召开的如此盛大,更是择选出百大名士,但士人盛会结束,却是并无几人落下仕秦,大多重新要么归隐,要么选择重回乡野,当时秦落衡虽豪情壮志,但多少显得有些夸夸其谈,言过其实。
而经过数年打磨,心性都有了极大提高。
已能够独当一面了。
但究竟只是外强中干,还是真有了此等能力,还要看秦落衡在楚地的应对。
这也是他给秦落衡的一场大考。
“咳咳。”
陡然间,嬴政轻咳起来。
陶舍满眼忧色。
嬴政拂了拂手,说道:“无妨,你先退下吧。”
陶舍担忧道:“陛下,你的身体。”
嬴政道:“朕的身体无碍,老毛病了,你先去做你的事把。”
陶舍躬身道:
“臣告退。”
“陛下千万保证身体。”
等陶舍彻底走远,嬴政终于控制不住咽喉的瘙痒,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了好一阵,他才渐渐恢复。
“来人。”
“把宗正叫......”
话快要说完,又咽了回去。
他这才突然想起,嬴腾已退下半年了。
现在的宗正是子婴。
下方。
宦官担忧道:“陛下,可是要召见宗正?”
嬴政摆了摆手,道:“算了。”
嬴政坐在席上。
此时也没了批阅奏疏的兴致。
他环顾四周,陡然发现,四周却无多少熟悉面孔。
当年他初上位时,辅佐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而今朝堂上更是早无消息,他掌权之后任用的官员,在大秦立国这七八年内,也是退下的退下,死的死。
举目望去。
满眼落寞和空寂。
想当年,他正值壮年,殿内王贲、蒙武、李斯、郑国,茅焦等人竟皆敢直言不讳,而今随着这些老臣退下,敢对他说真话的却已寥寥无几。
眼下王贲、蒙武、郑国已逝。
原本还能陪他说说话的,便是顿弱、宗正赢腾、天网令弋。
但在这一年间,御史大夫顿弱终究为身体所累,难以再坚持,已于上月彻底告老退下,而赢腾也在数月前,便钦定了宗正人选,在子婴熟悉了政事之后,也是直接退下了,而弋因为掺和进了秦落衡跟胡亥以及宫廷之事,也只能无奈退下。
目下。
他身边竟无可言语之人。
万般寂寥。
嬴政在脑海里想了想。
最终只能无奈的承认,他熟悉的老臣几乎都不在朝中了。
少有的只有少府腾跟李斯了。
“唉。”
嬴政长吁一声。
不知何时,他竟成了孤家寡人。
嬴政问道:“李斯丞相现在在何处?”
宦官道:
“回陛下。”
“李丞相现在丞相府。”
嬴政额首道:“去准备车辇,朕去趟丞相府。”
“诺。”
不多时。
嬴政坐在车中,缓缓驶向丞相府。
坐在车中,嬴政神色平静。
这些年,他收到过不少的辞官书,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几乎都是年高力衰,见识迟暮,无以与皇帝同步,而这些嬴政自是看得出来,但内心里,他并不希望这些人退下,但强行挽留,也徒增烦劳,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多少有几分怅然。
物是人非!
过去一向自恃精力如虎狼的始皇,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疲倦。
他隐隐感觉到。
自己似乎真的也老了。
嬴政的御车速度飞快,但嬴政却感觉这段路走的很是漫长,让他有些困乏,只不过他强打着精神,并未让自己睡去。
不多时。
御车到了丞相府外。
嬴政走下御车,并没有多做等待,径直朝丞相府内走去。
听闻陛下亲至,丞相李斯连忙外出恭迎。
嬴政挥了挥手。
淡淡道:
“其他人都退下吧。”
“朕跟丞相商议一些事情。”
闻言。
李斯目光微异。
很快,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嬴政也并未遮遮掩掩,直接说明了来意。
“朕欲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中对关中民众的征发。”
末了。
嬴政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
李斯默然思忖良久。
终于拱手道:“陛下,此策固然利于安稳关中,但却难以实施。”
“为何?”嬴政问道。
李斯道:“骊山陵跟长城两大工程,之所以征伐关中民众,其实是有一定道理,骊山陵就在咸阳附近,而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郡,绵延数千里,而关中民众所修筑的,乃是靠近临洮一段,若是不征发关中民众,则必然要征发远途徭役。”
“北地刚历经战乱,民众尚还没有得到恢复,本就要征发一部分,若是继续征发,恐会激起民愤民怨,而若是征发旧楚地民众,恐也有些难以实施,楚地刚征兵十五万,短时青壮难以补齐,若是再征发,也会惹得楚地怨声载道。”
“天下四方已无可征发之人。”
嬴政默然。
良久。
才喟然叹道:“难道就没两全之法?”
李斯怅然一叹,说道:“其实并非没有,但并无多少可行性,山东六地经过近十年修整,其实已恢复了不少人气,但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度并不高,形式大于实际,每每征发徭役,都会遇到极大阻力,而且......”
“地方这些年逃亡成风。”
“不少民众逃亡于山川湖泊之中,其中以云梦泽为最,据地方上报下来的数据统计,仅云梦泽就恐隐匿了十几万人口,若是加上其他山川,只怕隐匿民户多达数十万。”
“而且这个数量每年都在增长。”
嬴政目光微阖。
问道:“这是何原因?”
李斯眼中闪过一抹凝重。
缓缓道:
“恐跟地方治理有关。”
“六地之民本就视大秦如虎狼,畏惧秦法秦律,有所逃亡,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但数年下来,若是秦法秦律落实,断不至于此,但地方民众依旧逃逸成风,恐跟当地官吏有脱不开干系。”
“而且朝廷除立国之初,大工程不断,近两年其实已大为很多。”
“尤其是长城并未正式修建。”
“地方民户的逃亡数量并不正常,加之地方土地兼并成风,而山川湖泊环境恶劣,很多地方并未开垦,根本就不适人生活,若仅是数万人,倒也勉强能活,但数十万,如此庞大之数量,一那些贫瘠之地,根本就养不活。”
“臣估计......”
“地方有大量瞒报。”
“地方恐不少官吏,在兼并了黔首土地之后,直接把这些黔首强买为奴隶,让他们继续在田地耕种,而后上报为逃亡,借此躲过徭役赋税。”
“而后通过摊派,将这些人的徭役赋税,强加到其他人身上,继而加速自己对地方田地的抢夺。”
“如今。”
“这种现象在地方已十分普遍。”
嬴政长长的沉默了,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如何不晓李斯的意思?
朝廷若是不征发关中民众,便只能征发六地之民,而六地本就人口‘流失’严重,若是又征发,恐会进一步加速土地兼并,到时六地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也是早晚之事。
李斯正是考虑到这些,所以才不建议征发六地之民。
但关中乃大秦根本。
这些年关中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若是还继续这样,只怕六地还没乱,关中就先乱起来了。
良久。
嬴政抬起头。
眼中充满了森然冷色。
漠然道:“或许新政该搁置一阵了,大秦该继续盘整天下,当年怀柔天下,以宽容而安抚万民的做法,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至少就目前来看。”
“大秦当年的所作所为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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