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晁肃然道:
“秦博士说的在理。”
“我既然为墨家博士,理应担负起振兴墨家的职责,我齐墨擅辩论,若是连秦墨、楚墨都不能说服,继续放任墨家分裂,继续眼睁睁看着墨家消亡,我相晁就是墨家最大的罪人。”
“多谢秦博士解惑。”
秦落衡微微额首。
沉声道:
“我知道诸位过去并非都是学派最有才之人,也非是学派中最受尊重的人,但你们能顶着压力出任大秦博士,已经证明了自己,因为只有你们敢直面惨淡的未来,也敢真正去探索自家的发展之路。”
“你们其实比其他人更值得尊重。”
“在其位,谋其政!”
“你们敢在百家落寞之际,勇于承担这个起重担,已经超出学派的其他人了,以往你们或许的确有不如,但现在博士之位,你们实至名归,你们就是各家的领袖!”
“借用一句儒家的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腹起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诸位以往迷失了方向,但只要重拾信念,重新审视自家学派,未必不能在太平之年,补齐诸子先贤的学问,为自家学派重新走出一条新路。”
“大秦立志革新。”
“百家也当锐意进取、与时俱进。”
“若论一统,夏商周三代也算一统,并未大秦独能耳,然大秦跟夏商周亦有不同,不同在文明立志,在盘整天下。”
“这些年来,大秦立志求变。”
“原本大地上的畛域阻隔、关卡林立、道各设限、币各为制,河渠川防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凡此等等,大秦用数年时间已经悉数扫清。”
“但华夏积弊久矣,以往诸侯耽于陈腐王道,流于一隅自安,全无天下承担,全无华夏之念,大秦若想实现深彻盘整、文明昌盛,则必然要进行文明立治。”
“而这正是百家之所长。”
“文明立治,此等超迈古今的功业,百家又岂能缺席?”
“你们很多人陷入困顿,以为没有了方向,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只是因为你们着眼的方向错了,方向错了,自然会导致南辕北辙,自然也就离康庄大道越来越远。”
“墨家不再言论。”
“农家,奉神农为祖师,自当在农业上下功夫,天下虽已安定,不至再像以往一般饿殍遍地,相食人肉,但大多数民众依旧是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依旧瘦若皮骨。”
“民生维艰,这岂是神农之愿?”
“你农家既然认神农为祖师,自当要秉承神农救济世人之志,在粮食上求变革新,粮种如何不能变?既然粮种能增产、能有不同,那自然也能优中择优。”
“我却是不信。”
“粮种能从无到有,就不能从少至多。”
“在我看来,非是不能实现,而是你农家懈怠懒散,躺在上百年积累的经验上不思进取,得过且过,没有了为万民之念的志向。”
“世上没有什么能一蹴而就。”
“但只要勇于尝试,未必就不能走出一条新路。”
“现在粮食产量是一亩1.5石,以后未必不能达到2石、3石,甚至更多,眼下因公厕之法,粪肥逐渐变得充裕,但农家可曾想过继续优化粪肥,让粪肥不再是普通粪肥,而是能大量增产的‘宝肥’?”
“除此之外,还有耕具,难道就不能优化?”
“农家明明有这么多方向,却墨守成规的守着各地收集上来的技术和经验,完全没有了一点奋发之气,你为农家博士,整日无所事事的在学宫中编草鞋,你这草鞋穿着真不觉得硌脚吗?”
“名家。”
“名家推崇的是唯物主义。”
“这与大秦宣扬的务实异曲同工,结果你名家的心思都放在了斗嘴上,根本没想过学以致用。”
“天下刚从礼乐崩坏的环境中走出,地方依旧是乌烟瘴气、有着大量牛鬼蛇神,你名家不想着劝民为正,劝民务实,反倒是自陷于幻想的麻醉迷离。”
“这自己不感到羞愧吗?”
“我刚才跟墨家的徐升有过交谈,知道你名家也喜欢研究天文历法,最近跟秦墨、宫中的巫师凑到了一起,整日去夜观天象,研究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错,但敝帚自珍却是一个错。”
“既然你们能预测天象,何不把每日的天象公之于众?”
“是晴是阴是雨,对你们而言,只是消磨时间,但若公布出来,却是能造福天下民众,没多久便到收成之季,若是民众知晓接下来的天气变化,是不是能避免很大的损失?”
“这岂不比自娱自乐、互相博戏更有意义?”
殿内陷入到幽谷般的寂静。
秦落衡继续道:“除了这些相对大的学派,还有家、纵横家之类的小学派,你们同样有用武之地。”
“人类从茹毛饮血到钻木取火,从刀耕火种到禾下乘凉,从直立行走到仓廪实而知礼节,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华夏数千年历史,这么悠久的文化传承,你家便不能大书特书?”
“华夏先辈的勤劳、智慧、进取、坚韧不拔等精神,难道就不能从你们的笔下展现出来?铭记先辈,激励吾辈自强,这难道不是你家应有的职责?”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
“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眼下大秦独强,但你纵横家真就无用武之地了吗?我看未必,远处尚且不提,大秦周边就有匈奴、百越,匈奴、百越的确非是大秦敌手,但想要彻底消灭匈奴,非朝夕能完成。”
“对匈奴和百越,当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你纵横家重战略思想,何以不能放大视线,将目光放眼于华夏之外,天地广袤,大秦更是需要时刻更新对外战略。”
“而这岂非是你纵横家之所长?”
“医家亦然。”
“医家存世已数千年,但始终没成体系,各地土法、偏方横行,医家虽布医天下,但实际医生间的交流却很少,派系杂乱,互相轻视的情况比比皆是,以致天下医术久久没有大的突破。”
“医者仁心。”
“就因各地的医者不齐心,互相间敝帚自珍,致使天下医术停滞多年,这岂是天下民众之福?如此行径,医家犹如能谈得上悬壶济世的美称?”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
“而文明立治更是重中之重。”
“朝廷只能扫清各地的关卡阻隔,但人心间的阻隔,却是需要百家齐心破除,我等须得明白,乱天下易,治天下难,想彻底实现河山重整、文明立治,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成功,便是至高无上之功业。”
“道路艰难,我等却是不能有丝毫懈怠,若是能实现文明再造,诸位或许能如诸子先贤一般,受世人敬仰,名垂千古。”
“适者生存。”
“百家在乱世有乱世的生存之法,在太平之世有太平之世的生存之道,而这才是百家应有的姿态。”
“望诸位共勉!”
秦落衡起身朝室内众人一礼。
众人回礼。
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都深深沉浸在震撼之下的触动中。
素来饱学多识的博士,此刻不少红了脸,脸上充满羞愧之色。
秦落衡比他们小不少,眼光却如此独到,不仅拥有超迈古今的目光,还有博弈历史的襟怀,这让众人彻底的心悦诚服,但也不免汗颜不止。
盘整华夏,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
一切都立足于文明立治!
而这正好是百家所长,但他们以前根本没往这方面想,经秦落衡点醒,他们才赫然发现,百家原来能做这么多事,眼前竟是一片从未有人触及过的蓝海。
他们不由心神摇曳。
良久。
相晁感激道:“多谢秦史子点拨,相晁感恩。”
其他人附和道:“多谢秦史子为百家指出明路,我等感恩。”
秦落衡肃然的回礼。
而后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也是冲动之言,若有冒犯,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对视一眼,相视大笑,跟秦落衡一一告辞后,便疾步朝自己的署房走去,他们心中已升起一股斗志,一股进取之心,他们既然知道了破局之法,何以敢再懈怠不前?
秦落衡目送着众人离去。
等众人悉数离场,秦落衡才坐回席上。
他轻声道:“若是百家真因此走上另一条路,恐怕大秦的命运就真的不一样了,不过仅靠打鸡血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朝廷放开一些限制。”
“朝廷若继续严管,百家得不到突破,便会重回到老路,诸子百家是华夏少有的思想碰撞,若是就这么消亡,实在令人惋惜。”
“但我也只能为百家做这些了。”
秦落衡轻叹一声。
他终究还是身卑言轻了。
他心里也清楚,这些博士未必真看不出来,自己所说的问题,但他的建议对百家的确很难得,现在的百家已到亡羊歧路的地步,若是再不改变,就真的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了。
他们别无选择了!
虽然割舍了一些主张,但至少换取到了一些生存空间,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现在的百家就像是溺水的人,只要给他一根绳子,给他一个生的希望,他们就会拼命的往上挣扎,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命,但这根绳子的粗细却是掌握在朝廷手中。”
“百家最终能不能上岸,全靠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外人帮不了。”
“若是百家真能因此脱胎换骨,对天下都会是一件好事,不仅会促进社会进步、科技发展,还能凝练华夏精神,将大一统的观念彻底的深入人心。”
“没有百家暗中挑事,天下无疑也会平静不少。”
“但最终走向,我也不敢保证。”
“天下歧路啊!”
秦落衡摇摇头,重新翻开《商君书》,刚看没几眼,便猛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凝色。
低语道:
“说的太尽兴,竟忘了正事。”
“我前面说那么多,就是想让许辛帮我给蔬菜找个买家,结果一时没控制住,说上头了,竟把这事给忘了。”
“我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
秦落衡脸色一黑。
他看了看屋外,迟疑了一下,把商君书收好,去了许辛的署房,准备把自己的‘要事’告知一下。
他其实心里也没底。
他才把农家狠批了一顿,就差指鼻子骂了,现在自己却一脸讪讪的找上门,他也不敢肯定,许辛会不会帮自己,但他现在能找的也就农家了。
农家在民间威望不错,跟咸阳的商贾、农夫都有交情,由许辛经口,他的蔬菜无疑会好卖不少。
秦落衡自语道:
“农家的人应该没这么小气。”
“我这多少也给农家指了条明路,他多少还是要帮一下吧?”
这么说着。
秦落衡便去到了许辛的署房。
里面有十几人。
大多穿着粗布衣裳,但衣裳上没沾上一点泥泞,一个个都红光满脸,皮肤白净,完全看不到风吹日晒的痕迹,仿佛就是一群穿着粗布衣裳,体验生活的贵族公子。
见秦落衡前来,许辛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把秦落衡迎了进来,秦落衡面无异色,缓缓把自己的来意说明。
许辛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许辛应下,秦落衡也是暗松口气,没有在这多逗留,找了个借口便直接离开了。
一旁的门人好奇的问道:“夫子,这人是谁?”
许辛淡淡道:“新晋的医家博士,倒是个心怀大志之人,不过有点不谙世事,你们不用关注这些,我今天给你们讲的是种地的经验和一些播种技巧。”
“这是我农家数百年总结下来的。”
说完。
许辛高坐其上,随口讲了起来。
博士学宫依旧是往日模样,各家博士跟以往一样,坐而论道,给门人弟子讲解着自家学说。
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依旧如一潭死水。
只不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潭水中出现了一抹涟漪,涟漪的波动幅度极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抹涟漪。
------题外话------
今天就一更了,有些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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