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白墙,琼楼玉宇,金殿巍峨。
这是吴君志被软禁宫中以来,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青钱城客栈陪太子殿下演完戏,本想回春仙楼继续过神仙生活,可骑马还没走到京城,中途就被一伍骑兵拦下,最后被“请”到皇宫。
来到皇宫以后,逐渐的,他那颗空悬的心便放下了。这里没有步步惊心,就是有些冷清,偌大的皇宫,可怜得少见人影。他才待上几天,就感觉到孤独寂寞和无聊透顶,也是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后宫妃嫔的深闺寂寞了。
皇宫一隅的庭院里,吴君志依旧坐在屋檐上,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唉声叹气。
天色阴沉,京城灯火点点,应又是风雪将至。
一个向往宫外生活的人,看不见蓝天白云,而是黑漆漆的阴云压迫,他的心境肯定会是凄凄惨惨戚戚。吴君志真是愁闷极了,心里凄凉,又无处话凄凉,如果这时候来两个俏丫鬟美婢女,能够陪自己唠唠嗑解解乏该多好啊...
老子要回春仙楼,老子要小蛮腰...
提及伤心处的吴君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后知后觉发现这是最后一口了,当即心疼不已,暗骂自己的嘴馋。
他没注意到,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走进了院子,步履款款,来到屋檐下。
她喊道:“吴公子,下来呀。”
吴君志揉揉眼睛,这不是太子殿下身旁的那个丫鬟吗?进宫就是她领的路。俏丫鬟美婢女,难不成愿望成真了?
欣喜之余,他一脚踏出,竟直接冲出屋檐,凌虚一踏,最后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他双手蘸雪,随意摸过头顶,得意洋洋道:“帅不帅?”
他不知道的是,金栀是东宫最腹黑的丫鬟,就连强势的桃枝都不敢轻易招惹。本来照顾他,她就已经有了许多怨气,如今对他更不会有什么真心态度。
果不其然,金栀歪头微笑,拍手称赞道:“哇,好帅好帅,真是好诱人的求偶行为呢。”
吴君志愣了愣,怎么觉得这丫鬟说的是反话呢。
金栀看了眼天色,故意抱住肩装冷,一副娇滴滴的动人模样,尤其是那双幽怨眼神,极少有男子能够抵御得住。
吴君志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道:“里面坐,喝壶茶暖暖身子。”
当一阵刺骨寒风吹彻,天地宁静了几分,然后鹅毛大雪扑漱漱落下。
里屋火炉正旺盛,温暖如春。
吴君志沏了一壶茶,屁颠屁颠给金栀倒上一杯,笑嘻嘻道:“姐姐请喝茶。”
他对于自己的烹茶手艺可是相当胸有成竹,这还真不是他自吹自褒,而是整座吴府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尤其是吴佩弦,哪怕再瞧不起自家孽子,但也只喝他烹的茶。
可他吴君志并不知道自己撞到了铁板上。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各有所擅,轻雪擅长簪花小楷,桃枝擅长歌舞,秋荔擅长刺绣女红,而金栀尤为深谙茶道。
皇宫有许多茶师,大多年迈体衰,可在金栀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喊上一声“师父”。这不是僭越辈分的事,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金栀虽年轻,可早已是茶道大家。放眼全天下,不算那些潜龙在野的“品茶至圣”,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杯茶被摆在面前,金栀玉手托腮,不动声色。光见其色泽和香气,她便知道眼前这茶只能算做“中人之姿”,故而没有想要饮用的欲望。
见她一动不动,吴君志有些着急,小心试探道:“姐姐?”
金栀装作这才回过神的样子,抱歉一笑道:“对不起呀,我昨日刚看了郎中,特意嘱咐我不能饮茶。”
吴君志哦了一声,顿时兴致缺缺,自己喝了一口后也就放下。
他只当金栀是来陪自己聊天解乏的,不曾想接下来她的一番话语,会让他差点失心疯掉。
只见金栀百无聊赖,漫不经心道:“你爹以为你是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你以为你爹是两袖清风的忧国大臣,真是好一对‘心灵相犀’的父子。”
吴君志喝茶的动作停下了,皱眉道:“此话怎讲?”
金栀坐直身子,眯起眼睛,目光死死盯住他。她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陪他聊天解乏,而是要将皇后娘娘说的话,一字一句不漏的讲给他听。
“你是太子殿下的幕僚,想要查出朝廷上的反叛势力。在青钱城,你放下鱼饵请君入瓮,却迟迟没有大鱼咬钩,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吴君志脸色阴沉不定,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声道:“别卖关子,赶紧讲!”
金栀微微一笑,也不恼怒,轻吐道:“因为你们吴家呀,就是那条大鱼。”
气氛死寂了片刻。
吴君志猛地站起身,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金栀微笑道:“怎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很正常,因为一开始我也不敢置信。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明明是吴家长子,日后定要坐上家主的位置,可你爹反倒是放纵你,这是为什么?”
一道威严声音忽然响起,“你爹想让你置身事外。他是乱臣贼子,却是个好父亲。”
下一秒,一位宫装美妇凭空出现。
金栀大气不敢喘,连忙站起身,弯腰敛袖,低头轻声道:“金栀见过皇后娘娘。”
秦芳嗯了一声,命令道:“金栀,你和秋荔即刻去往梵柯山,太子殿下有难,务必保护好他。”
金栀的心咯噔一下,连忙道:“奴婢这就去通知秋荔。”
秦芳轻轻挥袖,罡风画地为牢,开出一道小小世界。
她看向眼神呆滞的吴君志,说道:“很难接受对吧?但事实的确如此。你爹在江南道豢养了一名绝色之姿的女子,其真实身份是我的手下,也是她屡次交递密报,太子才能有惊无险。将你软禁宫中,是一种胁迫他的手段,如果太子出事了,我会第一时间宰了你。”
“前几日瑰清要杀你,是她误会了你,以为你和你爹是丘貉父子,故而才动了杀心。吴君志,你是太子的手下,想查出朝廷内部的反叛势力,这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你爹,屡次设局杀害太子,既然他想拉着整座吴家陪葬,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用跟我求情,我不会同意,你爹更不会屈服。你爹想做的,就是把你推开事外,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好好生活。
吴君志泪流满面,猛然抬起头,“我爷爷呢?他也是乱臣贼子?!”
秦芳说道:“你爷爷肱股之臣,一生高风亮节,自然不会受到牵连。但除了你和你爷爷,吴家其余人只有死路一条。”
吴君志扑通一声瘫痪在地,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争君臣相宜的美谈你不去争,美谥文正你不去争,偏要去做那遗祸万年的乱臣贼子!
荒唐!
荒唐至极!
“吴佩弦,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对天咆哮,哭弯了腰。
“你他娘说好的两袖清风呢?说好的一身正气呢?说好的要当吴家中兴之祖呢?你这个骗子,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我奶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大雪漱漱扑落,染白了宫檐翘脚,厚厚积雪铺满深街小巷。
秦芳沉默不语,悄悄走出院子。
说到底,他吴君志和王姒之一样,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她穿过曲折环廊,踏过一道石狮镇守的鲜红大门,遥遥就望见那一道冻得发颤的跪拜身影。
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庄家犯下的大错,偏偏要一个女子来承担。
她也是一样的可怜人。
秦芳走近,替她轻轻拂去身上落雪,轻声道:“你不恨你哥哥?”
女子咬唇渗出血丝,浑身打颤,闭口不答。
大雪中跪拜三天三夜,会死人的。
秦芳仰头望天,凄声叹了一口气。生长在这样的家族,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她转身离开,难掩疲惫之色,回宫取了一件雪白狐裘,再次返回,将其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苦海回身,望你早悟兰因。”
秦芳走出鲜红大门,一声沉闷巨响后,大门紧闭。
四四方方的空阔院子里,厚厚白雪铺地,中央一座巍峨高大的稷土坛前,有女子跪天跪地。
吴家,庄家,王家,茶商白家。
吴君志,庄冰妍,王姒之,小女孩。
全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漫天风雪中,有人牵出那匹太子游猎时常骑的青骢马,悄悄离开皇宫。
那一骑离京之后,开始纵马狂奔。
巍峨城楼上,秦芳遥遥远望那道身影,忽然想起那道谶语。
磐郢、湛卢、鱼肠,春秋三剑。
是剑侍还是剑主?
她收起思绪,对身后那道人影挥挥手,轻声道:“我终究放心不下,你也去吧。”
那道声音妩媚天成,轻声道:“奴婢遵命。”
当阴谋破出水面,裸露出的会是一张如何丑陋的脸?
秦芳手心紧攥,喃喃自语:“瑰流,千万要平平安安啊。”
回到宫殿,她在案台前坐下,手心攥着那张谍报密信,神色阴沉不定。
密信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用赤砂之笔写成,触目惊心。
“姚眺”
“谢观照”
“天下第三,祖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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