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流要弄清楚自己妹妹遇刺这件事的整个来龙去脉。行刺的婢女无疑只是暗插进来的棋子,幕后之人是谁?出去何种目的?一切一切,他都要彻查,不仅是自证清白,更重要的是为了瑰清的安全。娘亲那边肯定也会查,但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一趟这光阴长河,回溯而行,亲眼看一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照理说瑰清没有任何理由成为被刺杀的对象,她几乎不曾出宫抛头露面,若非美人评榜首之位,天下人几乎不会关注她。况且一个成天酗酒嗜睡的公主,和任何事情都扯不上关系,怎么可能会被人暗中觊觎?唯一的解释,还是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把她给牵连了。每次想到这些,瑰流就心如刀割,自己是个厄运缠身的灾儿,身边人都会因为自己而不幸。
其实有时候瑰流会想,如果自己死了该多好,一了百了,再也不会给身边亲人带来灾难。王朝气数也会归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不是让生灵涂炭的乱世之景提前到来。
他想过很多次,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不能死。那样娘亲会很伤心,爹也会很伤心,说不好瑰清也会很难过。既然爹娘给了自己第二条命,就没有理由去死,就一定要活下去。
瑰流至今记得娘亲说过的一句话,“哪怕日子再苦再难熬,只要咱家四口人好好生活,那日子就是甘之如饴。哪怕日子过的再舒服,家却不完整了,那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难和折磨。”
知道自己对于家庭的重要,知道瑰清那小妮子还需要一个给她带酒的哥哥,知道爹娘有多么爱自己,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死了,他们会哭的多么伤心,所以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交出性命。哪怕命在旦夕,也一定要挣扎,挣扎到最后。
也正是如此,他侥幸从谢射的枪下活命,反杀酒徒死里逃生,这两人全是武评上有名的宗师,但出乎意料死在一个四品武人的手上,只因为他在临死前总是默念那句:“不许死。”
瑰流抬头望天,星光点点,皎皎如珠,看起来会是个静谧的夜晚。
和王姒之找到了禅院,老住持已经等待多时。由他带路,二人穿廊而过,最后来到梵柯寺主殿。刚踏进一步,瑰流就被眼前的气魄景象所震撼。巍峨的黑漆描金大神龛内,鎏金大佛巍然屹立,作天王怒目之状。佛龛两侧是彩绘壁画,分别绘有九色鹿和敦煌飞天。主殿烛台无数,灯火成千上万,尤其是那巨大佛龛下,百排极长的烛台,烛火安静燃烧,袅袅白烟腾绕。
瑰流被眼前之景震撼,下意识上前一步,浑然不觉王姒之已经躲到身后,有些害怕这尊怒目圆睁的大佛。
老住持将二人不同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内心已有大概了。
有人天生亲佛,有人天生惧佛,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就像行之夜晚,有人觉得清风朗月,适合吟诗。有人觉得夜黑风高,是杀人放火天,心境使然矣。
在神龛前停下,三人的身影渺小如芥子。仰头而望,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这一次就连瑰流都有些战栗。
老住持微微一笑,“殿下不妨向前走一些。”
瑰流疑惑看了他一眼,刚要向前迈步,王姒之却牵住他的手。
见她红唇轻咬,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想起这妮子从小就惧佛,哪怕袅袅梵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畏惧。
看见她已经吓的脸色苍白,他柔声道:“你若害怕,可以到殿外等我,不必勉强跟着。”
“那你可以快点出来吗?”
瑰流笑着点点头,王姒之歉意看了一眼老住持,然后朝外走去。
“殿下可以尝试燃香祈福。”老住持笑道。
瑰流默然照做,拿起身旁的三柱香,放在莲花灯盏里点燃,然后闭眼祈福,随后睁开眼,将香火插进与人同高的香炉大鼎里。
持续燃烧片刻,香火陡然熄灭。
瑰流皱眉,“这是?”
老住持低头默念一声佛号,抬头轻声道:“殿下戾气果然还是太重了。”
瑰流自嘲一笑:“也就是说祈福失败了?也是,像我这样是人,天生就是灾星,什么福禄恩泽也拿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远离的背影。有些伤心难过。
做不到为你祈福了。
这个打小就惧佛的女子,却突然转过身,向老住持问道:“我也能祈福吗?”
老住持和瑰流都为之一愣,惧佛之人要礼佛?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王姒之竟转过身,径直走向天王怒目状的佛像,虽然还是很怕,但她眸子里的坚定,瑰流看到了。
她拿起香柱,用莲花灯盏点燃后,闭眼祈福,随后将其小心插入香炉。
她紧紧盯着袅袅而起的白烟,内心充满紧张,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看见香柱熄灭的画面。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香炉里白烟缭绕,经久不散。
老住持忽然轻声道:“成了。”
王姒之惊喜万分,下意识看向瑰流,后知后觉,揉捏着衣角,脸色微红,略显局促。
瑰流牵起她的手,歪头微笑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和我生孩子?”
王姒之脸庞更红了,心想既然被这个男人一眼看出,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她轻声道:“我想和你有个女儿。”
“哦?”瑰流挑眉道:“男孩不好?非要女孩不成?”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她当然不介意生男孩,只不过就怕性子秉性像他爹,也变成个馋色好色的纨绔子弟。而女孩不一样,生出来肯定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女孩懂事,也不用那么操心。她经常想,女孩可以性子多随自己一些,变成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至于容貌,可以多随他爹一些,谁让他爹是墨玉评的榜首呢?最好啊,要有他爹那双金色丹凤眸子。
想到这,她痴痴的笑了,撒娇道:“我不管,我就要生女儿!”
老住持看的心直痒痒,唉了一声,又想回去看那些香艳禁书了,那些描绘入骨的床上云雨还真是美事。
巍峨主殿后方,跨过一道门,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院子里石灯簇集,点点烛火透出,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一座八角形的经幢。
幢身雕刻有晦涩的佛家经文,经过风吹雨淋,大部分已经斑驳不清。经幢整体看起来也饱经沧桑,论其年龄,怕是在鎏金大佛之上。
离开了那压迫感十足的怒目大佛,王姒之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走在石板路上,三人很快来到高大经幢面前。
这时,瑰流惊奇的发现,在经幢莲花座上,有一处小小浮雕,其上纹路斑驳,金光浮动,栩栩如生。
瑰流有些震惊,“这是?”
老住持微笑回答:“梵柯山既为福地,自然会衍生福物。有这经幢作舟,就可以进入光阴长河了。”
“殿下踏入光阴长河之后,无论看见什么,切记要待在舟中。容老衲失礼说一句,一旦失足跌入河水中,便是仙人出手也救不回来。”
瑰流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来吧。”
老住持向前走出一步,轻轻将手掌覆盖莲花座,顿时金光大绽。如流水般缓缓经过每一处雕刻经文。
整座幢身仿佛受到滋润,弥漫一股磅礴水汽。
瑰流感觉身边的场景在虚化,愈发的缥缈无形。
忽然,他苦苦压抑许久的戾气呈现狂暴之势,如恶蛟般兴风作浪,想要在漆黑古水中抬头。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起一副画面,那是自己剐心的场景。
与光阴长河的连接尚未稳固,经幢忽然剧烈震动。老住持大为惊愕,难道太子身上的戾气已经重到经幢载不动的程度了吗?
经幢为舟,浮动光阴长河之上,沉睡之人便可看见昔日之景。而一旦小舟倾覆,人掉入光阴长河的逆流之中,便会彻底消散于世,甚至魂魄无存。
修得佛法二百载,老住持从未见过如此情况。作为沉睡之人,他瑰流已经在舟上!
天地间忽然相继迭出八道天地法相,金光大绽,袅袅梵音响彻山巅。
老住持如菩萨低眉,双手合十,默念佛号,手心金光涌动。
戾气漫天,他猛喝一声,手心推出掌印,作出镇压之势。
弥漫水气骤减,经幢颤动不止。
老住持最后双手生莲,天地再立一道巍峨法相。至此,九道法相镇压,光阴长河里的小舟终于安稳下来。
院子里骤然爆开一粒芥子光点,瑰流重新出现在院子里。
老住持放松一口气,下意识转过看向王姒之,想要出声安慰几句,却当场愕然。
他看见王姒之一双琉璃红眸,冰冷陌生,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
而王姒之不去理睬他,径直跑向昏睡的瑰流,焦急万分喊着他,双眸的异样逐渐褪去。
难道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自己一双佛家慧眼,照理来说没有可能。
老住持惊疑不定,不过眼前也顾不得考虑这些,连忙上前去,手指轻抵瑰流眉心,一缕缕真气由此灌输他的体内,唤醒了疲惫至极的他。
见瑰流醒来,王姒之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委屈哭了起来。
怀中有个黏人的小猫,瑰流无奈笑笑,任凭她的泪水打湿衣服。
老住持看见此幕,欲言又止。
瑰流见状,苦笑出声:“您说吧,我这幅样子,一时半会变不了。”
老住持惭愧道:“让殿下涉险,的确是老衲的疏忽,老衲在此为殿下赔罪。”
瑰流连忙道:“这是哪里话,您能开门见山带我去光阴长河,晚辈已经感激不尽。晚辈还要谢您救我一命。”
老住持叹了一口气,看向岿然不动的经幢,轻声道:“殿下戾气之重,远超老衲所想,经幢不能承载,还请殿下修心养性一段日子后再来尝试。”
瑰流点点头,无奈道:“也只好这样了。”
他又安慰王姒之好一会儿,才让她停止哭泣。
短暂停留光阴长河,需要消耗极大的精气。若是长时间停留,更会磨损一身修为,造成境界和根基的不稳固。
回草庐的这一路,瑰流疲惫至极,有王姒之搀扶才能慢吞吞地行走。
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的她,忽然轻轻出声,“你爱我吗?”
瑰流有些惊讶,“怎么忽然问这个?”
王姒之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回答,当即有些委屈,伤心难过又生气,怨声道:“你先回答我!”
瑰流柔声道:“当然爱你啊,怎么会不爱?”
王姒之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轻声道:“那你爱我什么?”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认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但是我知道,我爱你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你的所有样子,我都很爱。”
“这样吗?”王姒之喃喃自语。
回了草庐,瑰流一屁股摔在床上,倒头就睡。
王姒之玉手绕到脑后,解下那支流苏坠玉的步摇,青丝如瀑垂落至腰肢,别具风韵,惊艳至极。
她睡意全无,抱起被冷落一天的雪球儿,走出草庐,临溪而坐。
月色醉人,水光潋滟。
她将雪球儿举起,笑道:“我好看嘛?”
白猫当即发出软软的声音。
她又歪头一笑,那双眸子呈现妖冶的琉璃红色。“那这样呢?我好看嘛?”
白猫又发出软软的声音,小脑袋轻轻蹭她,喉咙里发出黏黏的的讨贱声。
王姒之将它抱在怀中,遥望远方,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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