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清影宫，引路的清影宫差使一路将百里郜带到了地宫深处的刑堂。推门而入，便看见了双手被悬吊起来，双膝跪于地面的云泽。
云泽头发胡乱披散着，身上带着些水渍，衣服不算干净，但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许是玉应啄晓得他是百里郜的人，便没有答应他的请求，安排行刑人轻易的罚他。
百里郜走近了些，唤了声“阿梦。”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抬起头来，道“主人，曲鸦请罚。”
百里郜摇了摇头，笑了一声“朕何时说过要罚你？”
云泽不敢妄自揣测圣意。看不懂不知她这究竟是苦笑，还是带着些什么别的情绪。
他垂下眸子“暗卫失手了，就该罚，罚多了，才能长记性。”
云易总是这么说。惩罚能让人记住自己卑贱的身份，记住自己从属于谁，不去妄想得到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更多的东西。
确实，只有重罚和严惩，加上各种软控制硬制裁的手段，恩威并施，才能将暗卫训得服帖忠诚，誓死效忠。
作为一个合格的工具，就应该摒弃自己的一切妄念。
暗卫只为了主人一个人而活，这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暗卫若有了别的想法，便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被处死，另一个是让主人去死。
郜儿作为九五之尊，难道不清楚应该如何去利用棋子吗？她应该更无情，没有弱点才能无懈可击，那样才更像一个帝王。
为何要对他如此……
他所想要的，她多清楚。留在她身边的机会，能为她所用的价值，她全给了他。
帝王起码得把弱点藏好，叫人觉得她没有心才行，这样任性迟早会被敌人拿捏住的。
云泽也常常觉着自己有些可笑，他一边渴望获得她的独宠，疯狂的期盼一份专一的爱情，又一边想要她毫无弱点，高高在上，看起来风流滥情，又无心无情，永远的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享有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她喜欢什么？美人还是权势呢？那就都让她得到。她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一切，包括自己一整个的心和脑。
为此他愿抹杀掉自己的那份自私的爱，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去做最大度的那个侍奉者，只求能留在她的身侧，做有用的棋子。
就这一点而言，其实他与泷素心也没有太大不同。一入深宫，都不过是进退两难的可怜人罢了。
云泽闭上眼，在心中祈求百里郜快驯化他，掌控他……让他的脑子里只有为了给她卖命这一个选择，再没有回头的道路。
这是他所需要的，是他所渴望的身心合一。脑海再钻不进其他男人挑衅的身影，不必再去做无谓的挣扎，也不必再去为他人的言语所愤怒……
百里郜忽而明白再不坦诚一点，或许云泽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真正想做什么……她多久没有坦诚的面对过自己的心了？坦诚……对于一个正处于尔虞我诈阶段的君王而言，是多么恶劣的一个坏习惯。
可是她现在竟要去展示自己所剩不多的真诚。
她艰难地说道“阿梦……偶尔放纵一下没关系的。事情做不好也没必要太责怪自己。朕还是喜欢……真实而自由的阿梦。其实……其实……”
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并不是在刻意的勾引之后才被迫接受的。
她能这么说吗？
但这么说有意义吗？
哈哈哈哈……百羽女君，风流多情，天下皆知。此刻来谈什么真情？她对哪个有过真情吗？谁人肯信。莫传出去徒增笑料了。
她本就好色，喜爱美人，演起昏君来更是不遗余力。邹氏的人不能苛待着，狐族的美人不能冷落着，维持好色花心之名所需要的各种小美人不可能间断着。
那些美人本就无错，她又怎么能去为难他们呢？既然都想要她的宠爱，她又是个好色的俗人，就自然而然分发了一些爱意，换得政局的安定。
只是假面具戴久了，就成了人的另一张脸。撕不掉的人皮面具只会在背地里溃烂成一滩血水，面容化作谁也辨识不清的模样。
假我战胜了真我，而真面目是何种模样，已经无从得知了。
尊贵的太子殿下对一个卑贱的暗卫动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对，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她看谁都能心动的。她对哪个美人都能这样的。
百里郜咬了咬牙，道“朕见不得阿梦这样的美人受苦。”
她上辈子也是这副口是心非的情态，被人说成是什么死傲娇鬼……但她想这样吗？她何曾不想心直口快。有意义吗？不过是许多人想看她自讨苦吃，自食恶果的模样罢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上辈子就晓得这句话从来不起什么作用。不然怎的那些一腔热血同行的豪侠都送了命，而诡计多端的她却独活了下来，成全了原本他们所描绘的梦呢？这世间的公平正义总是来的太晚了些，她得用更快的方式让人得到应有的回报。
而那条路，装模装样之人走的最为顺畅。
云泽抬眸，嘴角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她的装模作样，他道“郜儿的喜好怎的变了又变？我记得郜儿从前最爱看美人受辱了。”
尽管早就知道云泽的唇形是天然带着笑意的，也许并没有刻意在嘲讽她，可百里郜还是感到了一丝被拆穿的难堪。
云泽轻声道“虽然郜儿总说自己钟爱貌美的男人，可我总是觉得，郜儿其实是很仇视美貌的男人的，不然怎么会生出那般扭曲的欲望呢？”
“阿梦一直觉得，您从不认为深宫是什么好地方。您将少时厌恶之人也放在此处，足以得见。”
百里郜怔了怔，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皱了眉，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云泽很少有胆子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少对她说出这般冒犯的心里话。
“郜儿是很别扭的一个人，爱与恨的边界也许并不清晰。越喜欢一个人，其实是越恨的。是在这些事情上，有过未曾如愿的时候吗？但太子殿下从来没有这样落魄的时刻才对，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么？”
云泽向来聪慧，以他的悟性，待在她身侧那么长时间，不会看不出这些东西。他一直未曾同她说过这些，也未曾有一次发问。一个人总是复杂的，他看起来直率，却是很能隐忍的性情。
百里郜沉默了片刻，扯了扯嘴角，道“好小子，暗戳戳的已经观察到这么多了。只是这样的态度与我讲话，是在讨罚么？”
“是的，主人。您还清醒的知道您是我的主人而非爱人吗？您就连平时的自称，也舍弃了。”
百里郜摇了摇头，但却说“朕当然明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百里郜直直的看着他的眼，希望能看出些什么不同的东西“你真的甘心做一个侍奴或者一个暗卫吗？”
云泽会说出什么“一生一世”“与我私奔”之类的浑话吗？可他看起来分外清醒，半点也没有被诱惑的意思。
云泽道“只要是您给的，阿梦自然觉得是最好的。”
百里郜失笑“我曾以为我懂你，而今看来也未必全懂，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阿梦想要的，您不是都给了吗？无需质疑，您自然是最懂阿梦的人，您只要一直这样严格的教导阿梦就可以了，至于旁人怎么看待，那是阿梦的事情了。”
百里郜的牙咬的太紧，嘴角抽了抽，原来他也知道那些人的闲言碎语里对他的羞辱么？她还以为他听话又隐忍，应当很迟钝……
“既然如此，为何不求更多。”
“求了也未必会给。”
“何不试一试呢？”
“生死战里如果求饶，只会输的更惨烈。暗卫被罚的时候如果求饶，只会罚的更狠。求有何用？去求与自己的价值所不匹配的东西，也只是徒添您的烦扰罢了。”
名利场上的情爱，也是需要交换的砝码。他的分量，还换不到与她一生一世的自由，不堪相配是门不当户不对最后的结局。
百里郜也不是万能的，或许她能做到那些他所期望的事，但代价呢？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抛弃家国天下，抛弃三位订婚人与他私奔？他人的心情，这整个天下，难道叫她全然不顾吗？
少时她也曾教过他这个道理，唯有靠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若是事事都依附于百里郜，那他还能活成今天这副模样么？
百里郜道“换一条路，境况未必会比现在更惨烈。”若是他当时一口答应她的礼金，做她的第三房小侍，而不是去做她手中的一把杀人刀，或许现在能同镜霞儿一般无忧。
“安心的滑落下去通往极乐，放弃所有的仇恨和自我，做个深宫里日日期盼君上临幸的爱宠，难道比现在这样更让人安心吗？您会喜欢这样的阿梦吗？您当初想救下的是这样的阿梦吗？”
百里郜忽而想起了故友所说的话。
故友说“抗争未必带来和平的世界，但不抗争的世界，和平也显得虚假。独立未必获得舒适，但依附更不会拥有自由。”
百里郜笑了笑“的确，是我着相了。莫作无妄的设想，今日便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