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仪离世后,刘宝珈消沉了一段时日,即使巡游各地、遍赏美景,她也无心流连。
在一次地方州郡筹备的夜宴上,几位来自西域的豪商位列其中,他们恭敬地与刘宝珈交谈,而她却只是意兴阑珊地回应了几句。
当这些商人上前敬酒时,刘宝珈注意到其中一位的目光长时间地落在了她身后的女官衔枝身上。
她有些不悦,正欲开口斥责,却见那位商人突然跪伏在地,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启禀大汉陛下,敢问陛下身后的这位女官来自何方?”
“自是我大汉之人。”刘宝珈慨然回答。
“陛下有所不知,墨国王室之人瞳色天生灰蓝,而这位女官正有一双相符的眸子,因此,她极有可能是墨国王室的血脉啊……”
“草民曾经为墨国王室采买珠宝,因而得知这一消息……”
刘宝珈闻言,转头望向了衔枝,颇有兴趣地问道:“你可曾听清他的话了?可要朕派人去墨国王室查探一番?若事情属实,说不定你还能得个公主的身份。再者,你生母已逝,但也许生父尚在人世,将来你在这世间便能多一个亲人。”
衔枝却摇了摇头,眼中并无半点意动。
“陛下,不必麻烦了。”她平静地说道,“我无意寻根认亲。当初我与母亲在掖庭受尽欺凌,全都是因为那人的一念之私。如今我已经成为天子之官,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她顿了顿,神色缓和下来,“至于亲人,陛下就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
“好。”刘宝珈笑了一声。“不找也好。我情愿你依靠我,让我护你,一世无忧。”
她轻轻握住了衔枝的手,像是用柔软的丝缎包裹珍贵的宝物。
……
转眼间,又一个十数年悄然流逝,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而刘宝珈的容颜却仿佛被时间遗忘,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她曾向芈遐求助,芈遐告诉她,这是因为她身负天子命格,又拥有仙人之力,所以身躯状态一直保持在最鼎盛的时期。
她误打误撞地拥有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春永驻。
为了让她能像正常人一样老去,芈遐用仙术为她施加了一层障眼法。
刘宝珈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那些悄然爬上眼角眉心的皱纹,不禁轻叹一声。果然,青春并非是谁都能轻易舍弃的珍宝。
这些年来,她与孩子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他们大多由各自的父君管教。
自从崔仪去世后,刘萃便被过继到了君后谢初华的名下,由他悉心照顾。
如今,孩子们都已不再是儿时那懵懂无知的模样。
刘蕴聪颖机敏,好学善问,在文武两方面都有所建树。更重要的是,她身上具备着帝王所需的坚韧与果敢。而刘萃虽然年纪尚小,但性情和气豁达,颇得人心。至于刘荔,虽然稍显鲁钝无知,但好在品行不坏,将来做个闲散亲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经过深思熟虑,刘宝珈最终决定册封刘蕴为皇太子,封号裕泽。命中山王世子刘荞为太子伴读。这不仅是对她才华与能力的认可,更是对她未来担负重任的期许。
册封典礼上,刘宝珈心中暗自期盼,期望能有一人如往昔般,不顾一切地风尘仆仆地进京,只为见她一面。
然而,她也知道,这样的人已经不在了。
昌武王刘泠,已在一年前于军中薨逝。
他征战多年,伤痕累累,一旦旧疾复发,便常常陷入生死边缘的挣扎。
他曾写信给刘宝珈,告知自己病重的消息,这次病情来势汹汹,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子。
刘宝珈对着那封信久久凝视,却迟迟未能下笔回复。
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她的心中都显得如此单薄,她甚至不愿相信,那个强大成熟的刘泠,也会有如此脆弱,命悬一线的时候。
最终,她任性了一回,放下了繁重的朝政,轻车简从地奔赴朔方。
当她推开刘泠的房门,只见他侧躺在榻上,周身烟雾缭绕。
刘宝珈不禁皱眉道:“明知身子不好,怎么还抽这些呢?”
她边说边夺过了刘泠手中的烟斗,狠狠扔在了地上。
刘泠胸膛微微颤动,咳嗽了几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成天劳心劳神的,不用点这个怎么撑得住。”
瞧见刘宝珈关切的目光,他哑声道:“为了朔方,臣也会再撑下去的……”
刘宝珈后来才得知,那时的刘泠正饱受骨疮复发的折磨,只能依靠吸食药叶来缓解疼痛。
她在朔方停留了几日,亲眼目睹了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连策马游猎这样的活动都会让伤口崩裂。
尽管心中充满了不舍,但刘泠还是劝她早日回去,说他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到时候他会亲自进京,为她贺生。
然而,刘宝珈万万没有想到,那一面竟然成了他们之间的永别。
刘泠去世后,刘宝珈提拔了他的副将陆渠暂代军中职务。
北疆的百姓们纷纷自发地为他送行,送葬的队伍一眼望去绵延不绝,
祭奠这位常年征战沙场、英勇无比,守护边疆一世的亲王。若没有他,今日的朔方或许早已是另一番模样。
世事如轮转,永远向前推进。
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
在一次看似平常的游猎中,刘荔展现箭术,一箭便射中了一只野熊。
他兴奋地急于上前捡拾猎物,全然不顾众人的阻拦。
然而,那只野熊并未立即断气,而是垂死挣扎,突然向刘荔扑来。
在这紧要关头,沈子鸾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将刘荔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刘宝珈见状,眼疾手快地挽弓搭箭,射向熊头,补上了致命的一箭。
尽管如此,那熊掌还是在沈子鸾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野熊终于轰然倒地,而沈子鸾也因重伤而晕了过去。
一时间,众人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之中。刘荔震惊又害怕,哭嚷着呼唤着沈子鸾:“父君!你醒醒啊父君——”
沈子鸾在昏迷中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躺在刘宝珈的怀中——他强忍着背后的疼痛,倾身吻上了刘宝珈的唇。
刘宝珈连忙抱住他的腰身,含糊地说道:“轻些……别牵动了伤口。”
沈子鸾的眼眶湿漉漉的,良久才吐出一句话:“能活着见到陛下,真好。”
刘宝珈揶揄道:“就这么想我?”
沈子鸾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故意说反话:“臣当然想活着,活着才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刘宝珈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若真是想要荣华富贵,方才怎么不珍惜自己的这条小命?”
她心中涌起一股真切的恼怒,责备刘荔行事莽撞,导致他人受害。她已经罚过了刘荔,但面对沈子鸾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去保护刘荔,殊不知这种行为更令人悬心。
沈子鸾没了力气,安安静静地待在刘宝珈怀里,小声说道:“陛下,他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孩子陷入险境不管不顾呢?”他轻轻晃了晃刘宝珈的衣袖,继续恳求道:“陛下,你知道的,荔儿其实是个好孩子。他肯定也受到了惊吓,若是陛下罚了他,不如此刻就免了吧?”
刘宝珈虽然嘴上严厉,但最终还是心软了。她轻柔地抚过沈子鸾的鬓发,点了点他毫无血色的唇,“算了,就依你的吧。”
沈子鸾顿时笑逐颜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刘宝珈的胳膊:“陛下,你是除了哥哥外,对我最好的人。我死了也要跟着你,缠着你,一辈子不放过你。”
这些年里,他们或许只是各取所需,然而在这不经意间,却有人动了真心。欲念之中渐渐掺杂了几分真心,沙砾渐渐被滋养成了珍珠。人非草木,当年刘宝珈目睹沈子鸾为她拼死诞下一子,也不再只是将他视为一个玩物看待。
帝之宠侍,沈氏,卒年四十五岁。被追谥为贞懿皇贵君,葬入了后陵之中。这段情谊,最终化作了史书上一行短短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