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刘宝珈已过而立之年。
每日晨起,她都会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容颜,观察是否眼角多了一丝细纹,面颊是否浮上了一块斑点,又或是皮肤是否变得黯淡无光。
可令她又惊讶又疑惑的是……这些年来,她的容貌没有一点变化,仿佛停留在了二十出头的年纪,除了眼神因历经磨炼,而变得更加坚毅沉静。
如今,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长子刘蕴已十岁,次子刘荔是沈子鸾所生,健康活泼;而幼女刘萃,则是在崔仪的坚持下降生的,如今也已五岁。
刘宝珈不禁感慨时光飞逝。
这些年来,大汉并非一帆风顺,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但都被她一一化解。
洪涝灾害导致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她着力修建堤坝,发展水利,防治水患。
灾后疫病肆虐,险些传入宫中,幸得宫中太医夜以继日地研制药方,终于得出了治疗疫病的良方。
西南边陲流寇作乱,卫灵越率军平乱,越发有大将军之姿。
此外,她还招揽民夫,兴修运河,贯通南北,促进水运商贸之发展;扩建长城,以为藩篱,守卫国土安定。兴办科举,广开言路,使得天下英才尽入囊中,为朝廷注入了新鲜血液。
元凤九年,丞相翟青不幸薨逝,刘宝珈亲临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悼,并绘其像祀之,追赠其为太傅,谥号文肃。
随后,她任命翟青之女翟丹继任丞相之位。翟丹虽悲痛欲绝,但仍叩谢皇恩,尽心尽力地履行丞相之职,不负所托。
后来,运河初建成,大汉迎来了安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刘宝珈决定巡游四方。
她乘坐着龙船沿着运河一路南下,随行的不仅有后宫嫔妃和孩子们,还有近侍之臣们。
……
龙船平稳地行驶在运河之上,春水潺潺,绿波荡漾。微风掠过,不经意间吹皱了无边绫罗。
刘宝珈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的谢初华正坐在铜镜前梳妆。
岁月悄然流逝,即便君子如玉,也难免留下一丝沁色。他轻敷上些许玉簪粉,巧妙遮盖,又恢复了从前的清隽容颜。
见到刘宝珈的到来,谢初华放下了手中的粉盒,微笑道:“又让陛下见笑了。毕竟年岁渐长,不得不需要这些外物来修饰一番,否则真是无法见人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刘宝珈缓缓走近,从背后环抱住了他纤瘦的腰身。
“瑕不掩瑜,那些小瑕疵,平日里谁又会真的注意到呢?”
谢初华望着铜镜中相依的两人,抬手抚摸着自己的眼尾,随手将梳理好的一缕发丝扯散,揪出一缕银白。
“陛下一如既往的年轻美丽,我却早生华发,恐怕日后会不相般配了。”
刘宝珈蹭了蹭他的脸颊,柔声道:“忧思伤身,初华,别想那么多了。我今日替你描眉可好?”
谢初华不说话,垂眸点了点头。刘宝珈拿起一支眉墨,开始轻轻地在他眉上填补颜色,描摹轮廓。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民间有传闻说,若是妻子亲手为夫郎画眉,夫郎便能青春永驻。我以后日日替你画,可好?”刘宝珈笑着说道。
谢初华忍俊不禁,声音温婉如丝:“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陛下肯定又是在胡编乱造吧。”
刘宝珈按住了他的肩膀,“莫要乱动。”
她煞有其事道:“朕乃天子,天子之言怎会有假?还是说,初华你不信我的话了?”
“信的。”
“我信陛下的话,更信怀烨的话。”谢初华眸光波澜起伏,落下一吻于她的侧脸。
怀烨是刘宝珈及笄后取的表字。在二人独处之时,谢初华偶尔也会这么唤她,而刘宝珈也称他的表字——伯立。
……
午后,刘宝珈去了沈子鸾的住处。
刚一推开门,一个小陀螺般活泼的身影便撞到了她的小腿上。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小女儿刘萃,满屋子撒欢地跑着,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门前。刘萃身后,还紧跟着追逐她嬉戏的刘荔。
萃萃看见刘宝珈,立刻伸出了小手臂,用她那甜润的嗓音喊道:“母皇,抱抱——”
刘宝珈笑着单手将萃萃抱了起来,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刘荔的小脸蛋。
刘荔则乖巧地弯了弯膝盖,行礼道:“儿臣见过母皇……”
刘宝珈抬头望向坐在榻上的沈子鸾,又注意到他对面坐着阿蕴。阿蕴放下手中的点心,悠悠地说道:“母皇来了。”
刘宝珈抿嘴一笑,对沈子鸾说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孩子们都聚到你这里来了。”
“崔君侍身体不适,臣暂时帮忙照顾萃萃几日。国师大人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闭关修炼。于是臣就叫阿蕴来吃点心,和弟妹们一起玩儿。”
他唇角微勾。沈子鸾已为人父,不似从前那样轻佻散漫,渐渐变得稳当起来。
刘宝珈状若思索,叹息道:“文琇久病缠身,原本希望他出来走一走能散散心……”
与孩子们说笑嬉戏了半晌,直至傍晚时分,刘宝珈心中记挂着崔仪的病情,于是在用过晡食后,便前去探望他。
推门,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夜色深深,一道瘦削的身影蜷缩着躺在床上,月光落下,照亮他苍白的侧脸。
刘宝珈的心突突直跳,又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心跳声说不出来的沉闷。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床边,想点亮床头的烛火,崔仪却强撑起身子,按住了他的手。
“病中之人消瘦憔悴,陛下还是不要看了……”
刘宝珈没有坚持点灯,而是轻轻握上了他的手,那触感不由得令人心惊,凸起的骨头硌得人生疼。
她有些心疼道:“你受不得舟车劳顿,早知一开始便将你留在宫中养病了。”
“无妨……臣的身体,自己心中清楚。”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身体的温度急速地流逝,“能亲眼目睹陛下君临天下,巡游四方,乃是臣毕生的心愿……心愿既遂,臣死而无憾……”
刘宝珈立刻出声打断了他,“好好的,不许提那个字。文郎,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深沉的夜色里,他露出一抹朦胧的笑意,看不真切。他费力地睁大双眼,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心中不禁升起了然与悲凉。
他轻声道:“陛下,抱抱我好吗?再抱我一次……”
话音刚落,他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熨贴的怀抱。刘宝珈抱他抱得很紧,手指在背后默默攥紧。
他笑了笑。
“抱紧一些……还可以,再紧一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细若游丝,刘宝珈嗅到苦涩的药味,只觉也像是咽下了一碗苦药。
忽然,她低头看向怀中人,只见他眼睛半闭,神采快要湮灭,她旋即晃了晃他的胳膊,“夫子,不要睡,我去传太医,传太医来——”
等候在外的御医闻声而入,刘宝珈本想起身将位子让给他,可崔仪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她,分开不得。御医只好跪地诊疗,未几,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君侍多年来饱受病痛折磨,积重难返,是油尽灯枯了……”
油尽灯枯一词落下,激起她心中千丈波澜。崔仪的眼睫闪动着,唤回了刘宝珈的心神。
“我都听到了……陛下,让他们都下去……再让我和陛下,单独说会儿话吧……”
刘宝珈压制着翻涌的情绪,温声应道:“我在这儿。你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死后,不入崔氏家祠,不入帝王后陵,只求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得一片真正清净。”崔仪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水,刘宝珈抬手替他擦去,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朕答应你。”
“多谢……陛下,臣还有最后一个秘密告诉陛下……”刘宝珈微微倾身,附耳过来,他的声音微弱的像是一阵清风,拂过人的耳畔,稍纵即逝。
“陛下是臣……最引以为傲的弟子,也是臣,一早就认定的……贤君明主……无论……从未变……”
在静谧的夜中,一阵风吹过,一片花落了。落花不是无情之物,化作春泥滋养花树,来年还会开出更绚烂的花朵。
可人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那道呼吸彻底消失于耳畔。他仍然近在咫尺,却已经阴阳两隔。刘宝珈静默地坐着,擦拭去悬挂在脸颊的泪滴。
……
崔仪薨逝于巡游途中,刘宝珈为其收殓,陪葬品中就有一枚白玉龙凤鸡心佩,以帝师之仪厚葬之,为他择了一处风水宝地,背靠青山,面朝绿水,不知是否正是他心中所向往的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