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那人是谢初华的堂弟，一个有名的骄狂浪荡子。他的亲族原本要去官府告状缉拿嫌犯，不知为何最终偃旗息鼓。
消息递进昭阳殿，谢初华回忆起那孩子幼时烂漫无知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他卸下华服簪珥，换上素白纱衣，以表哀思。
也许，谢家正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才招来祸事。可惜他自己已然自顾不暇，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弃子，深宫就是他的囚笼。
与君王及至黄泉，无相见也。
夜阑人静，他望向窗外的一棵梨树，月色照映，一片朦胧的雪白。
风声簌簌，他耳边似乎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紧接着一道飞影袭来。
喀。
刘宝珈手臂用力，脚下一蹬，攀上了窗台。随后双脚落地，踏入了房间。
月光在她的脚下流淌，她清秀的面容也镀上一层银辉。
谢初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刘宝珈在地上站稳，反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入了怀中。
“陛下怎能如此冒险翻窗而入？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嘘……别说话，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
刘宝珈将头抵在他颈窝处，轻轻蹭了蹭。谢初华欲言又止，眸中闪过几分挣扎，最终还是无法自抑地沉溺于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初华……别再躲着我了。”
“没有躲着陛下……”他不敢大力挣脱，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刘宝珈抱着。
刘宝珈嗅着他周身熟悉的淡雅气息，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从来都不愿意将问题冷处理，既然谢初华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她也不想再隐瞒下去。
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才能解开彼此的心结。
一味地逃避和隐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甚至会将人推得越来越远。
她现在万分确定，谢初华是她的人，她要将他的心和人都留在自己的身边。
刘宝珈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想和你吵架。那件事情，我会慢慢给你解释清楚……”
其实，在对刘宝珈避而不见的日子里，谢初华何尝不是身心俱疲，夜夜难以安眠。
他看着刘宝珈认真的神情，鼻腔生出一股酸涩，眼眶微红。
二人在一张宽阔的榻上并肩坐下，刘宝珈面向内侧的卧榻，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当初选择你成为君后，有着笼络世家的考量，同时也在暗中提防世家坐大。因此，你注定无法成为长子之父。”
这番话如一把锋利的冰刀狠狠刺入谢初华的心房，冰棱遇热即化，了无痕迹，
但那刀刃留下的伤痕却深深刻印在他的心上，鲜血在无声中涓涓流淌。
谢初华喉咙一哽，声音略显沙哑：“陛下所说的这些，我其实……都已经猜到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是对不住你。但除了孩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刘宝珈顿了一顿，继续道：“你可曾听说过，汉室帝王有一种独特的衍育之法？”
谢初华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迷茫与不解。
“凡女帝继位，皆不会亲自涉险生子，而是将一种名为‘生子丹’的秘药赐予后宫之人。妃嫔服下后，若是有孕，尚且能自然分娩；但若是男子服下，却只能剖腹取子，往往九死一生。”
谢初华闻言，脸色渐趋苍白。无论是谁乍然听闻剖腹取子，都只能联想到一种刑罚与杀戮，而非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谢初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原来，陛下这般对我，也是出于一层怜惜之意，不愿我因此丢了性命吗？”
他怆然地闭上了双眼，一行清泪滑落面颊。“陛下曾问过我，是否愿意割肉奉君，我当时说愿意，时至今日，我的答案依然不会改变，仍是愿意。”即便生死难料，他内心深处也渴望着能为陛下诞下血脉。
刘宝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她看着谢初华那张纯然无瑕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谢初华就是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所爱之人奉献一切，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或许直到现在，刘宝珈才真正将他看得更明白一些。
她握住了谢初华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散发着淡淡的凉意，让她的心中不禁一颤。
“若我告诉你，你在我心中已然有了一席之地，还要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吗？”
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你若是死了，尘归尘，土归土，我很快便会将你忘却，又有新人会接替你陪伴在我身边。死人在我心中是留不久的。所以，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谢初华眼中浮现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怔怔地看着刘宝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对我，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吗……”
他垂下眼眸，纤长的睫羽间，泪珠如同晶莹的冰凌般摇摇欲坠，凄美而又带着一丝破碎。
“求您，不要再欺骗我了。我已经分不清陛下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陛下。”
“是啊……一朵只为陛下开的花，之死靡它，总该在你的心里留下些什么吧。陛下，你不能忘了它！”
他絮絮地说完这些话，玉颊上染上了一抹红晕，似乎感到了迟来的羞涩。
刘宝珈在他颊边飞快印上一吻，笑道：“这样才有点生气嘛。”
她柔声道：“你是我的正室，生同衾，死同穴。正所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相忘亦难。”她一点点逐渐凑近，偏过头去，吻上了他的唇。伴随着一声模糊的呢喃。
“我的眼中，有你的倒影。我的心里有没有，可看往后经年……”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谢初华侧目看向身边的女子，替她掖了掖被角。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皆被汗水浸湿，宛如两股黑色的水流汇聚在一处——百川终入海，万物始得归。
民间夫妻常流传着这样的习俗，新婚之夜，会剪下彼此的两绺头发，交缠在一起打成一个同心结，寓意着日后能够恩爱相守，一世白头。
回想起当初的大婚之夜，一切过得太过匆忙，他未能及时完成这个仪式，心中不禁有些遗憾。如今想要补上，不知是否还算来得及？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独自思考了许多，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突然不再怨恨，不再愤怒，只要她还在身边，其他的人和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陛下想要一个孩子，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一切；如果陛下不希望他冒险生子，只愿留住他的性命，他也会好好珍惜，努力活下去。
因为他所恐惧的，从来不是被利用或被欺骗，而是害怕自己变得毫无用处，最终被抛弃、被遗忘。
只要对方是陛下，无论怎么对他，他都觉得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