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君后。”崔仪敛袂下拜,谢初华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轻声唤道,“崔先生……”随即意识到这称呼似有不妥,改口道,“崔侍君。”
“我年幼时在家中便常听闻崔侍君的才名,心中仰慕已久,未曾想今日能在此相见。”谢初华语带诚挚。
“世事如浮云,变幻莫测,难以预料。如今我身在这宫闱之中,过往之事不提也罢。”崔仪轻叹一声,似是不愿多言,“君后既邀我来对弈,那便请吧。”
两人相对而坐,棋盘之上,白子黑子纵横交错,两军对峙。崔仪指尖轻捏一枚暖玉棋子,同时也在悄然打量这位年轻的君后。
从棋风便可看出,谢初华是个温良纯善之人,且无世家公子那般恃才傲物的傲慢习气,实属难得。更何况他相貌出众,一双清莹秀澈的眼眸仿佛能映出天光。两相比较之下,崔仪自觉逊色不少。
他虽比谢初华年长几岁,却与他一同侍奉君主……崔仪垂眸,压下眼底复杂的神色。
就在这时,昭阳殿的宫人脚步匆匆前来通传,屈膝跪在谢初华耳边低语了几句。谢初华神色一怔,眼底掠过瞬间的失措与落寞。
他尽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静:“陛下从平阳长公主府里带回了一个伶人,并封他为选侍。”
选侍乃是宫中最末等、不入流的侍臣等级,但能以伶人之身伺候陛下,也算是那人的福气。
崔仪闻言,眉头微微皱起:“陛下年纪尚轻,怎可如此耽于美色。更何况,君子应当亲贤远佞,见贤思齐,一味与伶人寻欢作乐,只会百害而无一利。”
“君后身为后宫之主,应当及时劝谏陛下。”他定定地看向谢初华。
“伶人倒也无妨,只要能让陛下舒心便好。我不愿扫了陛下的兴致。”谢初华眼睫轻垂,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有些空洞无神。
他勉强勾起一抹微笑,强颜欢笑道:“今日这盘棋就下到这里吧。我还要为陛下准备羹汤,不便多留侍君了。”
崔仪无奈地叹息一声,行礼后离去。
……
夜里,谢初华在灯前坐着。宫人上前,“君后,已经亥时三刻了……”
“陛下今夜宿在沈选侍宫中,应当是不会过来了……”他观察着谢初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回禀。
谢初华喃喃道:“已经是亥时了……是啊,陛下今夜已经宣召了其他人。”他仿佛从深邃的水中浮出,醒过神来后,脸上露出恍然若失的表情。
他每晚都会为陛下留着一盏灯,可这盏灯独自亮到天明的时候多些。哀伤从泪盈盈的眼里流淌出来,原来心摧无声。
……
宫殿内,烛火将四壁照得通明,墙上映出一个人埋头进食的身影。他左手持玉箸夹起熏鸡,右手则握着勺子送进一口羹汤,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腮帮子都被撑得鼓鼓的。他吃饭的动作毫无文雅可言,反而狼吞虎咽,仿佛已经饿了好几天。
喝完一大碗粟米羹后,他轻轻地打了个嗝。
刘宝珈坐在一旁,手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托腮,颇有余裕地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揶揄道:“公主府难道不给你饭吃吗?”
沈子鸾笑了笑,“跟着他们混,三天饿九顿。他们从不让我吃饱饭,说是经常饿着才会变得更加纤瘦好看。”
刘宝珈啧了一声,感慨地说:“那你慢慢吃吧。”
沈子鸾眯起眼睛微笑,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在烛火下宛如星子,分外晃眼。
他拿起一只银制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随后将绯色的唇瓣凑到酒樽前,浅酌了一口。似乎是被这酒的辛辣所感染,眼尾泛起了一点泪痕,但他却毫不犹豫地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竟如同饮下了穿肠毒药,眼中浮现出最后一抹迷离悲伤的神色,鲜血自唇畔滑落,轰然倒在了案前——
“沈子鸾!”
刘宝珈神色大变,迅速起身上前查看。
她一边将手指放在他鼻下探查鼻息,一边猛然掐住他的下颌,厉声命令道:“吐出来,不许死,给朕吐出来!”
“太医,传太医!”
在刘宝珈用力捶打他的后背,手指伸进他喉间抠挖之时,陈太医脚步踉跄地赶来。
经过一番催吐,沈子鸾的中毒迹象渐渐消退,挣扎也平息下来,被扶到了榻上。
陈太医抬手擦了擦汗,说道:“还好沈选侍所用的毒酒不多,且及时催吐了出来,现在并无大碍。”
“有劳陈太医了,看赏。”
随后,陈太医告退下去开药。
刘宝珈的目光落回沈子鸾身上。
他的两颊也被刚才的手指撑得略微变形,颊内侧的肉变得酸软无比。莹莹的唾液沿着他的唇角不断流淌,颌面被浸染得一片湿润黏连。赶来侍奉的宫人匆匆用巾帕为他擦拭干净。
他状似昏迷,却偏执地喃喃道:“让我死……为何要救我……让我去死!”
“好端端的,你死什么。”刘宝珈语气冷淡。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转醒,那双桃花眼蓦然睁开,瞳孔放大,近乎失神,久久地停在刘宝珈的脸上。
他仰头凄凉地笑了一声,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精神恍惚,流着泪质问:“为什么我还不能去死呢?”
刹那间,他撑起摇晃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撞向榻尾的柱子。
刘宝珈及时将他扯了回来,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室内。
她淡然诘问道:“现在清醒点了吗?”
沈子鸾愕然愣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疼,他下意识垂下脑袋捂住自己红肿的脸颊,另一侧的头发垂下遮住了眼睛。他眼神慌乱躲闪,睫羽抖个不停。
刘宝珈哂笑道:“长公主把你送过来,就是要你死在朕这儿的?君侍自戕乃是大罪,你怎么不在她那里服毒?”
闻言,他猛烈地摇了摇头,继续自说自话。
“我死也不会留在那里的……他不想让我屈辱地死在那里……”
“他?他是谁?”刘宝珈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字眼,追问道。
他挪移身子向后退了几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便不再愿意说话了。
他拥有摄人心魄的容貌,此刻唇色惨白,脸颊仿佛涂了一层薄脂,双眼失神而迷离,整个人更像是一只神志不清、鬼气缭绕的艳鬼。
刘宝珈一时气急,径直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撬开他的唇齿,将丹药塞了进去。
服下真言丹者,所问之事必将如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