闿阳升起,日光千里。
云从远山冉冉飘荡过来,风在千军万马间飒飒作响。旌旗招展,仪仗浩荡。
天子车驾,六马驾驭在前,车身镶嵌着金银玉器、宝石珍珠,雕纹龙凤。
刘宝珈正要登上这辆华丽的马车,却被身后的刘泠轻轻扯住了衣袖。
刘宝珈回头望去,只见刘泠的目光落在她的颈间,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拢着她的衣襟,将披风系带紧了紧。这双常用来操握刀剑的大手,手背青筋凸显,垂眸之时神色认真,动作熟练。
“天寒露重,记得多添衣物。你们这些孩子总是为了风度不惜身腔,等老了就知道厉害了!”他用力系紧衣带,鼻尖溢出一声轻哼。紧接着,他拍了拍刘宝珈的肩头,将一个匣子塞入她怀中。
他的眼神闪烁,看向了别处,说道:“这是北方点心,朔方城才有,我见你那日多吃了几个,应该是喜欢的……喏,拿着路上吃。”
刘宝珈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的点心酥酥脆脆,一抿即碎,竟然还是温热的。她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被刘泠向外推去,“陛下该启程了,快走吧。趁雪还未落。”
“否则大雪封了山路,陛下想走也走不了了。”他揶揄一笑,说道。刘宝珈同样用随和的语气对他道:“王叔,后会有期。”
随即,她登上了马车,侍从在外面放下了车帘。车队缓缓启程,向前行进。
朔方的景与人渐渐被抛离在身后。
“臣等,恭送陛下——”
刘泠站在城门外,目送他们远去。他的目光平静而深远,远眺天地一线,连绵起伏的山与广袤的天空交相辉映。
蓦然间,刘宝珈又掀起了车帘,冲他颔首微笑。
苍山之下,松色凛然,向来屹立不动,如今摇曳清风。
……
入冬,长安落雪纷纷。
细雪又飘了一夜,在晨间越下越烈,宫中飞檐翘角琉璃红瓦上皆覆了层白雪。庭院中,阑干染白,红梅映雪。早开的腊梅梅瓣薄如蝉翼,红艳得色如涂蜡,花苞小小,香气却远近清幽。
一女子在大雪中舞剑。
她身着一袭纯黑便装,杀意凛然。
点剑而起,身若游云。手中长剑雪亮耀目,却比雪光更具锋芒。
一剑挥出,剑风刮过,不知哪一簇积雪落下,枝丫折断,发出轻悄的声响。
门外忽然响起宫人的通报之声,“陛下班师回朝,銮驾已至丹凤门了——”
衔枝闻眼,旋即收剑入鞘,眼中溢出喜色。正当她身形如飞疾步走去时,刘宝珈的身影恰恰出现了在门外。
一门之隔,两人含笑对望,恍如隔世。
刘宝珈提起裙摆跨过门槛,一路小跑向她奔来。衔枝也加快了步子,终于稳稳接住她,抱了个满怀。
停步未及,衔枝还抱着她在原地轻轻转了两圈,起舞般蹁跹。
像是一片雪、一朵花,落入她怀中。
带来她心脏久违的悸动。
衔枝小心翼翼地收缩双臂,却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雪花破碎融化,花朵凋零成泥。
刘宝珈仰脸望着她,轻声道:“阿枝,我回来了……”
她的小脸泛着淡淡的粉色,宛如枝头初绽新蕊。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衔枝以一个轻柔却灼热的吻回应她,两片唇瓣的热度足以融化雪花,落在她鼻尖。
衔枝自胸腔内发出微微的震颤:“陛下,欢迎归家。”
刘宝珈笑了笑,此刻眼瞳亮如星子,眸光一闪一闪,“阿枝一定想我了……我知道。”
“一直在想,从未间断。”
向来清冷寡言的衔枝,说出的话语竟格外令人动容。分别数月,她们都细细地端详着对方的眉眼,不愿错过彼此丝毫的变化。
衔枝眼中的陛下,青衣鹤氅,清眸流盼,神色间更添沉静坚毅。最重要的是无病无灾,这使她心中稍感宽慰。
簌簌白雪被风吹落至她的发梢,衔枝用手拂去。“雪还在下,陛下,我们进殿吧。”
刘宝珈笑着挽住她的衣袖,相偕而行。
未央宫
屋内,熏炉轻烟袅袅,壁面披挂锦绣,鸿羽为帐,厚毯铺地,赤足踏临亦不觉寒冷。
碧玉屏风后,刘宝珈坐在榻上,兴致盎然地望向正在煮茶的衔枝,指节悠闲地轻轻敲击着身旁几案。
去岁所积的一瓮梅花雪水,用以烹茶,置于釜中煮沸,茶沫渐沉,汤华浮起,色泽晶莹鲜亮,香气馥郁扑鼻。衔枝执匏瓢舀起茶汤,注满一碗,双手捧碗递给了刘宝珈。
“陛下用些热茶,暖暖身子。”
刘宝珈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茶汤,轻轻吹拂,撇去表面的浮沫,啜饮了一口。这茶比起寻常清茶,更似一碗浓厚的羹汤,饮下之后,一股暖流自胃部流淌至全身。手心亦渐渐发热,渗出细汗。
“听闻陛下大败匈奴,扬我国威,朝野震撼,民心所向,史官已挥毫泼墨,为陛下编纂立传……贺喜陛下。”
她眼中有浅浅笑意,俄而却被一抹忧虑之色盖住,“陛下,此行朔方,可还一切顺利?”
刘宝珈拣了些许经历讲述,唯独隐瞒了自己亲身涉险被俘的经过。毕竟此事已经过去,知晓者寥寥无几,即便衔枝得知,也只会徒增担忧。
她只说匈奴单于已被她派遣之人刺杀,地图亦被截获,故而战事进行得颇为顺利。
衔枝听后若有所思,面露钦佩之色。“此人真乃智勇双全之士,若有机缘,我倒想结识一二。”
刘宝珈抿唇一笑,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她问道:“这段时日,京城情形如何?”
“有翟相坐镇中枢,朝中局势安稳,各方相安无事。”衔枝稍作停顿,“至于君后那边,亦平静无波。只是宫人传来消息,君后颇为思念陛下,时常反复展阅陛下寄回的书信。”
谢初华常常独自坐在院中,一坐便是一整个白天,目光似乎投向了远方天际白云之外。他将陛下寄来的回信反复翻阅,即便纸张已经磨损得起毛,也舍不得丢弃。
但那时刘宝珈因为军务繁忙,无暇回信,信笺上的内容不过是寥寥数字,且愈发敷衍。一切都好,勿念。安好勿念。好。
刘宝珈叹了口气:“朕只有一具身子,分身乏术,难免会冷落了某些人。”
衔枝默默无言,低着头,用火钳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炭火发出毕剥的声响。
火光在她清瘦而深邃的脸庞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细长的阴影,宛如静谧的湖面上轻轻摇曳的柳丝。
“冷落谁都不舍得冷落你,我的好阿枝。”刘宝珈突然覆上她手背,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衔枝脸颊微红,低声道:“奴婢又没有在吃醋。”
刘宝珈望着她,眸中如春水渌波,荡漾着笑意。“如今天下无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决定好好放松一下,你我可享平凡之乐,共迎新岁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