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亲政以来,事务增多,每日都有批不完的奏折,看不完的公文,案牍累累,堆积如山,几乎将刘宝珈淹没在桌前。幸而朝臣们都非常配合,耐心辅佐,并无贪恋权柄,伺机争权夺利之人,刘宝珈逐渐掌握了处理日常政务的要领,节奏也日渐平缓从容。
此时,刘宝珈终于得以从繁忙的政务中抽身,正欲起身活动,便有人来报,说崔仪重病。
虽然刘宝珈没有将他打入天牢,算是给了他一些优待,但为了避嫌,她已经多日未曾见他。犹豫片刻后,刘宝珈决定亲自去看一眼,权当是探病。
幽禁崔仪的宫殿偏僻幽静,四周寂寥荒芜,宫墙外的夹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
宫殿的大门紧闭着,守卫们见到陛下亲自到来,既感到意外又毕恭毕敬地打开了紧锁的大门。刘宝珈挥手让跟随的宫人退下,独自一人走进了寝殿。
殿内香烟缭绕,似乎是为了掩盖那浓重苦涩的药味。屋内并未掌灯,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人影躺在层层纱罗遮掩的榻上,从外头看只能看到一个纤瘦单薄的身影。他的一截衣角垂在榻下,显得有几分伶仃潦倒。
刘宝珈缓缓走近,并未刻意压低自己的脚步声。她站在榻前,抬手挑起了纱帐,垂眸向床上看去。
只见那人毫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面容苍白灰败,好似被一层阴翳笼罩。他病骨支离,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衣袍中。若非鼻子下面还有些许微弱的气息,恐怕就要被当作一具尸体了。
刘宝珈站在原地静默了两三秒,随后提高了些许音调喊道:“夫子,朕来看你了。”
只见他好似依旧昏睡着,但睫毛克制不住地轻轻颤动,指节也微微动了动。
“夫子还要装睡到何时?如此这般不愿见朕?”刘宝珈面色不变,淡淡地开口拆穿了他。
片刻后,崔仪终于有了些动静,胸膛起伏了几下,胸前肋骨清晰可见。他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这才恍然初醒。
“参见陛下……陛下大驾光临,恕臣不能起身迎接。”
他随之微微拱手行礼,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又让他陷入一阵颤抖咳喘之中,双颊浮上病态的酡红。
瞧着他这副弱不禁风、行将就木的样子,全无从前光风霁月、端庄高洁的君子模样,刘宝珈心里五味杂陈。
她宽慰道:“身体要紧,夫子应当好生修养才是。”
然而崔仪听后,只是咳嗽了几下,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眼中却毫无生气。
“臣心已死,留于世间的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不值一提。”
刘宝珈紧紧盯着他,脸上稍露怒意。“朕既然留你一命,夫子就该珍惜才是,好好活着,不要不知好歹,浪费了朕的一番好意。”
崔仪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而嗤嗤一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珍惜?臣倒是宁愿一起赴死,陪同崔家满门而去。”
他边咳边笑,根本不顾自己喘不过气来,“臣不曾想到陛下会心狠至此。明明兄长已经以死谢罪,为何不肯放过那些孤儿寡母?还偏偏留下臣的性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亲人死尽,臣却没有办法。臣想恨陛下,可臣做不到。”
“臣是陛下之师,是臣将陛下教导成今日这般模样。”他絮絮地说完这些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日坚硬挺直的脊柱屈曲歪倒在床畔,他伏在床边,浑身细细地颤抖着,“求陛下赐臣一死!”
话音落下,如同覆盆之水,再难收回。
刘宝珈撩起袍摆,在床边坐下。她单手勾起崔仪的下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啪——
刹那间,扬手一挥,一个清脆利落的耳光便落在了崔仪的脸上。
他的半张脸颊瞬间肿胀起来,变得又红又烫。崔仪下意识地抚摸那伤处,整个人却又僵硬如木地愣在原地,不知做出什么反应,甚至不知该作何感想。
被弟子掌掴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被自己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亲手掌掴……
巴掌印缀在他的脸上,宛如红梅点染。过了一会儿,刘宝珈的怒气才稍微减退了一些。
她面上依旧冷淡,只淡淡地说道:“崔仪,你病糊涂了。”
想当初,她以雷霆万钧之势惩治崔家,却唯独放过了崔仪一人。为此,她不知承受了多少劝谏与反对。这些崔仪可以全然不知,但这条命是刘宝珈拼死为他保下来的,他怎能如此轻贱地对待?
崔仪垂着眼睫毛,室内光线昏暗,更加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轻声说道:“臣病了,言行无状,方才言语冲撞了陛下,臣有罪。”是啊,他一生恪守君臣之礼,却在那一刻被恨海淹没,说出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话。
可崔仪突然感到有些疲惫,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气息微弱得如同一阵若有若无的风。“要如何,陛下才能放过臣?”
他虽然表面求饶退让,但字里行间却分明在指责她。刘宝珈一早就知道,她的这位太傅是个宁折不弯的青竹君子。忠孝两难全,恐怕他此时已经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了吧。
可刘宝珈偏偏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她享有天下,也应掌控他的生死。
刘宝珈突然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手指缓缓收紧。崔仪被迫仰起头,仰视着她。
他的呼吸瞬间被夺去,血气上涌,脸色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仿佛一根根墨线缠绕在他的颈上。起初他还微微推拒着她,扒拉着她的手,但随即他便放弃了挣扎,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刘宝珈猛地松开了他。
崔仪恢复了呼吸,不由自主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像被扔弃在榻上一般,眼角溢出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留下斑斑泪痕。瞳仁像过了水的珠子,重现出几分昔日的清亮。
刘宝珈冷笑一声道:“夫子一心求死,可惜没有朕的命令,你连死也做不到。朕不会轻易放过你。因为你的命是朕的。”
“逝者已逝,但仍需有人活着去赎他们的罪。你们崔家罪孽深重,圣旨上的字字句句,朕哪点冤枉了你们?崔仪,你身为崔家二公子,难道全然不知吗?”刘宝珈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厉声质问道,“夫子觉得我变了是吗?不是你心中的仁君了!”
“你想让我做仁君?可仁君的下场就是没命!”刘宝珈继续说道,“崔仁犯上作乱,派人刺杀朕。若非朕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崔仁是势必要将整个汉云搅得天翻地覆的!”
她的眼中晦暗不明,似是愤怒到了极点,又蕴藏着一丝不被理解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