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覆盖在地面,宛如一层薄薄的糖霜,不久后,这层晶莹剔透的糖霜渐渐化掉,化作了冰凉的水珠,涓涓流淌。然后,绿草萌发,春花开遍,又一年的春日来到。晴暖的春日里,人们身上的衣服也单薄许多,似乎正应了那句“春衫薄”。
三月三,上巳日,京城中的男女老少常常会聚集在河边,用香草沐浴以净身,洗去整个冬天的污浊与晦气,祈盼来年的如意吉祥。沐浴之后,人们便踏青郊游,遍赏春光,此为旧俗。
崔仪身为主持者,在渭河边上举办了一场春日诗会,刘宝珈欣然应邀前往观赏。
是日,风和日丽,微风轻拂,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曲折,流水潺潺。曲水上漂浮着几只精致的酒杯,随着水流缓缓前行,时而碰触石岸,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靠近岸边之人便要伸手取杯,或轻抿一口清酒,或即兴赋诗一首。
围坐在小溪旁的皆是文人雅士,或身着宽袍大袖,或头戴峨冠博带,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尽显古风遗韵。四周,有人轻抚古琴,有人奏起竹笛,乐声悠扬,旋律缱绻。
河畔簇拥着众多慕名而来的观赏者,而于高处的华丽帷帐之内,则是达官显贵们的席位。他们身处高位,视野开阔,轻而易举便能将周遭的一切美景尽收眼底。在这群宾客之中,不乏名媛美姝,身着绫罗衣裳,翡翠满头,宝气珠光,挟着阵阵袭人的脂粉香。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近,骏马在四周逡巡片刻后,稳稳地停驻在原地。
一只修长玉手掀开车帘,随后,一位少女躬身弯腰,敏捷地从车内钻了出来。
身着黑色劲装,别无装饰,气质淡然沉着。
她在车前站定,出众的面容瞬间吸引了周围众多目光。
可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波光凌凌,寒彻透骨,让人打消了窥视的念头。
有好事者猜测,她或许是哪位公卿之女,却未曾料到,下一刻她恭敬地屈膝行礼,伸出一只手,仿佛在迎接什么重要人物。
这时,车内另一位少女款步而出,搭上了她的手,踩着马凳下了车。
她头戴帷帽,朦胧的白纱遮掩面容,只隐约透出几分清丽的骨相。伸出的手也是极其白皙细腻,宛如凝脂。
两人没有给旁人更多打量的机会,踏着绣毯,径直步入了一方帷帐之中。
当众人看清帷帐上悬挂的崔家旌旗时,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畏……难道她们来自崔氏?
刘宝珈虽然不是崔氏之女,身份却只会更为贵重。
她刚一踏入帷帐,摘下帷帽,便看见崔仪携同一众人在那里恭候多时。
“参见陛下——”
一番行礼问安之后,刘宝珈在主位上落了座。“今日朕微服私访,意在与民同乐,共度上巳佳节,不欲耀眼夺目,在场诸位无需过分拘礼。”
“谨遵陛下旨意,既然陛下有此吩咐,大家也就随意些吧。”崔仪的声音清澈而温和,宛如清泉在石上流淌。
刘宝珈闻声望去,只见他今日身着一袭湖蓝色袍服,衬得肤色极白,腰系玉带,墨发垂肩,比平日里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多了几分温婉随性。
崔仪接着说道,“陛下觉得今日的诗会如何?”
“朕方才已经领略了一番,曲水流觞,甚是古雅。”
“酒过三巡,吟诗作曲,在场的诸位都是经过几番流觞曲水筛选出来的才学之士,陛下可需臣为您一一引荐?”
刘宝珈闻言,顿时提起了几分兴趣,“那就有劳崔夫子为朕介绍了。”
崔仪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逐一介绍,“陛下,这位是大理寺卿之子袁朗。袁公子才思敏捷,尤擅骈文,其诗作清新脱俗,意境深远。”
“这位是丞相之女翟丹。丹女公子不仅精通诗文,更难得的是她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字。”
“这位乃是杨子,杨子虽隐居山林,寄情山水,但才情横溢,每每有诗作流出,必是脍炙人口的佳作!”
凡是被崔仪点到的人都起身行礼,或谦逊推辞,或急于展示,相同之处便是都想在陛下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氛围,众人的神色不再淡然,皆翘首以望陛下,心怀渴慕,盼望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得到君王的赏识,从而受命入朝,平步青云。
这是众多文人骚客的夙愿,也是诗会能够吸引来源源不断的人们的原因。崔仪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有意为刘宝珈引荐人才。
……
待诗会结束,众人散去,刘宝珈与崔仪独处之时,崔仪才叹了口气,以陈述的口吻道:“岂是未有入得陛下眼者?”
刘宝珈耸了耸肩,笑道:“袁朗虽有才学,但那才学全是靠身边书童提醒,悄悄写在手心,他只需瞄上一眼便誊抄下来。翟丹年纪太小,仍一团孩子气,不能堪当大任。至于杨子,若真有心隐居山林、寄情山水,怎会如此积极写诗作文,渴望跻身名流之列?依我看来,他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刘宝珈品评人物时,语气那般客观,像是洞若观火,看得透彻,连崔仪有时也自愧不如。
她身上展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气质,愈发显得沉着莫测,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帝王之威。
作为帝师,崔仪无疑乐见其成。然而,仅以一个垂髫女童启蒙师长的身份,崔仪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她失去了孩童的天真无忧,过早地涉入了人世樊笼。
但崔仪也明白,有舍有得,身为帝王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生在帝王家的天潢贵胄们的常态。
崔仪愣怔了仅仅一瞬间,随即颔首道:“陛下说的在理。”
他紧紧盯着刘宝珈的眼睛,期待着从她那里得到又一次出乎意料的回答。
“那在陛下心中,何为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