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世代代就是打铁的,”周雄坐在铁匠铺外面,很自豪地说着,“这门技术可以说是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了。”
“慕名而来的顾客应该很多吧?”吴道子自带茶水,和周雄在铁匠铺外支了张桌子。周氏铁匠铺在宣阳坊的东侧东北角,再往东走便是东市,往北走就是平康坊,往西走拐个弯就是国子监,周围还有很多其他的小商贩,算得上是长安的一大繁华之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正巧是吴道子喜欢的地方。
“那是,”周雄扬着眉说,“我们家的铁器,好多达官贵人都喜欢呢!那质量比起工部的产品也是更好的。”
“那你敢不敢去比比?”吴道子倒是很好奇为什么周雄这么自信。
“比比就比比。”周雄见吴道子不相信自己,还有点跃跃欲试,想去证明自己。
这时,一个糙脸大汉走了过来,说:“老周,做个割草用的镰刀,家里的那把也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的偷走了。”
“叫你天天摆院子里,”周雄见有活来了,便也不和吴道子聊天了,径直往铁匠铺里走,“这下不见了吧?”
“那还不是觉得放在那里方便吗?出门就直接拿了。”糙脸汉子就是个庄稼汉,名叫元亓,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却还没有娶个婆娘。
“你要多大的?”周雄问道。
“原来那种就行了。”元亓自觉地留下了定金。
“今日申时来拿。”周雄撸起袖子,选了一些原材料放入火炉,就要开干。
“多谢!”元亓笑得非常质朴。
吴道子就在一旁看着,他想知道周雄到底是怎么打的铁,也想看看这里的铁具是不是真的比工部的还好。
只见周雄准备好其他工具后,赤裸着上身,露出健壮的肌肉,那肌肉线条犹如雕刻般清晰,古铜色的皮肤在炉火熊熊的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沉重的铁锤,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眼前的铁块和手中的工具。
周雄先将在火炉中烧得通红的铁块小心翼翼地夹出,稳稳地放在铁砧上。紧接着,他高高举起铁锤,那铁锤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然后,伴随着一声暴喝,用力砸下。“砰!”一声巨响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火花如绚烂的烟花般四处飞溅,炽热的光芒在瞬间照亮了昏暗的铁匠铺。铁块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变形,扁了下去。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每一击都充满了力量和节奏。那举起和落下的动作,犹如一场激烈的舞蹈,刚劲有力。周雄的额头在炽热的炉火和高强度的劳作下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汗珠顺着他刚毅的脸庞滑落,滴落在地上,瞬间蒸发。但他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双手不停歇地翻转着铁块,铁锤一次次地落下,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铁块在他熟练且精准的锤打下逐渐呈现出想要的形状,从最初的不规则,慢慢变得有了雏形。
吴道子在一旁看得入神,心中暗自赞叹周雄精湛的技艺。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周雄的动作,被那充满力量和技巧的锻造过程深深吸引。
终于,周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双臂微微颤抖,显示出长时间劳作的疲惫。将打好的铁器放入一旁装满水的水缸中,“呲啦”一声,一阵浓烈的白烟升腾而起,弥漫在整个铺子中。
周雄长舒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他拿起一旁的毛巾,随意地擦了擦汗,看向吴道子得意洋洋地笑着说道:“怎么样,老头?我这技术不赖吧?”
吴道子走上前,仔细端详着那镰刀头,眼中满是欣赏和敬佩,不住地点头:“如此手艺,当真是世间少有、登峰造极。”
“嘿嘿。”周雄开心地笑着,然后继续打磨起了这个镰刀头。后面还要经过些许步骤才能完成一把上好的镰刀,周雄专心致志地做着,吴道子则津津有味地瞧着。
“咳咳……”一个老妇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但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眼睛下面有一些疹子。她一边咳嗽一边朝着位于亲仁坊的朝阳医馆走去。
朝阳医馆里面虽不说人满为患,但也比平时多了很多人。毕竟已经快入冬了,风寒患者也有所增加。郎中和抓药的学徒们忙得昏天黑地,一会儿在这个柜子前,一会儿在那个柜子前,称斤两的手法又娴熟了许多。
老妇人时不时咳嗽着,独自一人排在看病的队伍里。她现在发烧烧得很厉害,身上感觉特别冷,也非常的敏感。秋风一吹,她更是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衫。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望着前面还有将近十人的队伍,感觉那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咳嗽声、喧嚣声在她耳朵里面全都变成了恍惚中的嘟囔声,眼前那条漫长的道路也还在无限延伸。她觉得她到不了路的尽头了,一个天旋地转,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有个郎中看见有病人晕倒了,就打算冲上来看,但是却被另一个病人喝退了:“不要过来!”
郎中疑惑地看着那个喝退他的病人,而那个病人也虚着眼看向老妇人摔倒后露出的小腿肚子。他似乎在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但当他真的看清楚后,背后瞬间发凉,眼神惊恐,带有哭腔近乎呐喊地说道:“天……天花!”
“什么?”
“天花?!”
“在哪?”
周围的人本来就生病了,现在听到天花这个恐怖的词汇之后,脑袋中直接变成了一团乱麻。
郎中更是知道这个词的威力,所以呆呆地愣在那了几秒钟。等他缓过神之后,赶紧大声喊道:“捂住口鼻!”
而病人们似乎也反应过来了,赶紧用衣服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到处乱窜,希望自己没有碰到得天花的人,有的人更是直接跑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朝阳医馆里的郎中陶亮来到了刚刚要看老妇人的郎中李朝阳的身后问道。
“小宋,”李朝阳朝着他的学徒宋泰脸色严肃地说道,“你刚才离得远,戴好面罩,去报官!”
宋泰脸色不太好,他此时非常的惊慌,但是听到师傅的吩咐,也硬着头皮去做了。他从亲仁坊跑过宣阳坊到务本坊,这里也就是县衙的所在地了。
长安县衙里,崔神机听到宋泰的阐述后,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装腔作势厉声喝骂道:“哪里来的刁民,竟然敢欺骗本官,来人啊!把他拉出去杖责二十!”
很明显,崔神机是想让天花再发酵一段时间,这样他们崔家和天音阁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
高思文在典史的屋子里其实将宋泰所说的都听见了,但是如果他现在出去指责崔神机,最多也就是被崔神机羞辱一遍然后软禁起来,这样朝中之人肯定会更晚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就跟朱青荣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了。
崔神机让人把宋泰拉下去后,自然要确认高思文有没有听到刚刚的谈话。于是他走进了典史的办公房间。看见高思文趴在桌上安稳地睡着觉,他又看向了一旁的朱青荣:“他刚才一直在睡觉?”
朱青荣点了点头:“回大人,是的。”
崔神机又接着问道:“刚才的话……”
朱青荣摇了摇头:“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崔神机满意且高兴地拍了拍朱青荣的肩膀,说道:“本官就喜欢聪明人。”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大人慢走!”朱青荣还非常谄媚地回了一句,这让崔神机更开心了。他知道,朱青荣就是个孬种,绝对不会参与这趟浑水,所以他也放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高思文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时辰,便赶紧写了封秘奏,然后对朱青荣说他出去吃顿饭,便走出了房门。
走到大厅,崔神机和崔仁济正在有说有笑,看见高思文来了,便问道:“高典史这是要去哪啊?”
“回两位大人,”高思文毕恭毕敬地说,“刚刚睡着了,没吃成午饭,现在出去买点吃的。”
崔神机他们虽然觉得高思文没有听到刚刚的对话,但是现在天花应该已经起了,所以便不想让周围的人出去,便指了指后厨:“现在还在当值,出去不太好。县衙囤了些米面粮油,你自己去煮点吧。”
高思文心里一咯噔,脸上也有些难看,这样一来就不能通风报信了,似乎得另想办法。但是他也立马反应过来了一件事,刚刚自己的表情太可疑了,所以立马说道:“不知县衙有没有会烹饪的,下官不太会做饭。”
崔神机有些嘲讽地笑着说:“也是,整天就会读书的人,哪里会做饭啊?朱青荣会,你让他给你煮吧,反正他也是你的小吏。”
“多谢大人告知。”然后他便返回房中,将朱青荣叫了出来,一起往后厨走去。
一路上,高思文尽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但是心里却在发愁。他看了看县衙的地形,四面围墙密不透风,只有前门和后门可以通人。但是前门虽然开着崔家人在那看着,后门虽然没人看着但是却是关着的。
这时候,李阳走了过来,拍了拍高思文的肩膀:“我已经塞了张纸条给了宋泰,你就别忙活了。”
高思文看了眼李阳,深感不可思议。因为在他看来,世家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
李阳也看出了他的疑惑,倒也不在意:“朱青荣,再给我煮碗面,中午看着衙役打人去了,没吃午饭。”
朱青荣探出头来回答道:“好嘞,大人!您稍等!”
高思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吞吞吐吐蹦出来两个字:“多谢。”
李阳摆了摆手,邪魅地笑着说:“我只是为了我李家的利益。崔家这次不带我李家玩儿,我当然要给他们下绊子了。”
宋泰被打完后,就被县衙的人抬回了朝阳医馆。并不是他们有多好,而是崔家的人为了防止他往宫里通风报信,所以派了人看住这个医馆的所有人,前后门都站着崔家的人。
宋泰知道其中有猫腻,便在经过宣阳坊东北角时将那位上官交给他的纸条扔在了周氏铁匠铺外面的大街上。
周雄认得宋泰,他来这打过秤和抓药用的铲子。看见宋泰被打了一顿,他还在和吴道子吐槽了一声:“他是朝阳医馆抓药的学徒,不知道这是犯了什么事情。”
吴道子毕竟是画圣,观察力非常强,他看见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宋泰丢了出来,于是便说道:“打了几十大板,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等到衙役走了一段距离后,吴道子才起身将掉在地上的一张纸条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周雄此时也凑了上来。
吴道子摇了摇头,慢慢把纸条打开,纸条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崔家叵测,长安大疫。吴道子哪里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便看着在一旁惊愕的周雄,说道:“你要想保命,刚刚的事情就一个字别说。”
周雄也不是傻的,他立刻点了点头,然后跑回了铁匠铺里,专心打着铁,没有多说一句话。这其实也是他在掩饰心里的惊慌罢了。
吴道子先是找到了熟识的一个守门侍卫,将纸条郑重其事的托给了他,然后便朝着自己好友淳天道人的住所走去。
真假太子案已经结束,龙轩辕又回来监国了。他看付诚戴着面罩和手套,还拿了一副面罩和一副羊皮手套过来,稍感迷惑,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付诚说:“长安县衙李阳和高思文来密信,崔家叵测,长安大疫。”
“什么?!”龙轩辕震怒万分,“他们竟然敢给孤玩这套下三滥的法子,真是自取灭亡!”
“太子殿下,接下来可怎么办啊?”付诚也有些焦虑。
“让太医院全副武装准备,让赵云龙去长安县衙问罪!然后通知守城将领,即刻起封锁长安城,直到消息核准或者天花解决。”龙轩辕巴不得现在就抄了崔家,但是当务之急是解决大疫的问题。
“是!”付诚下去安排了。
吴道子来到了淳天道人的住所,这里虽然是在城市中心,但是却静谧安宁。他着急忙慌穿过庭院来到了大厅,然后喊道:“淳天?你在吗?”
然而没人回答他。
这让吴道子突然感到一阵不妙,他赶紧来到了淳天道人的书房,只见这里杂乱无章,很明显是有人在这偷过东西。
他又来到了淳天道人的卧室,他敲了敲门:“淳天,在吗?”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这时,他也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顿时不好的预感冲击了他的大脑,他想也没想直接打开了门。
只见预感成真,淳天道人被镰刀划了脖子,现在镰刀还插在他的胸口。脖子和胸口都是血痂,地上、墙上还有尸体前面的屏风上也都是红色的血迹,根本辨识不出原来画的是什么内容了。
作为画圣,吴道子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很少看到这等残忍的画面。上次看见还是在东征军讨伐东倭的战场上。他怔怔地看着淳天道人的尸体,缓了好久才流着泪大喊道:“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