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十月份，建设局工会组织机关干部疗休养。陆自明报名参加了连云港的海边四天三晚的线路。他几个月来身心俱疲，仿佛一根弹簧几乎要绷断了，十分需要来一场疗休养放松身心。据江启辰告诉他，楼冠中对自己报名去疗休养颇有微词，认为法规处工作还没走上正轨，处长就顾着游山玩水，太不负责任。陆自明听后心里说了句：“滚TMD！”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诚然，现在法规处是信访接访的具体负责处室，但是有的群众要求见领导，直接跟领导对话谈判，也并不过分。而这些坐在七楼的领导们高高在上，别看坐在主席台上，面对下属时一个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一旦说要跟群众见面对话，个个脚底抹油，避而不见。视群众为洪水猛兽，不敢见面，不敢对话，胆小如鼠，畏之如虎。陆自明心里纳闷：这些党员干部们究竟是怎么了？组织是搞群众运动起家的，一贯都是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与群众打成一片。现如今，有的党的干部最怕的就是群众，连跟上访群众见一面都不敢，岂不可笑？想到当年刘积仁直面上访群众，舌战群雄，不论如何，他直面矛盾不退缩，光这份勇气也让人敬他是条汉子！与现在这群鼠辈截然不同。
如果没有动辞职的念头，他或许不会报名参加疗休养，肯定选择坚守工作岗位。现在局里几乎每天都有群众上访，各式各样人群，各种各样的诉求，有企业拆迁谈判未果的，有被强拆的钉子户，有历史遗留问题的，也有许多住房困难群众来求助的林林总总，花样百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诉求。这两个月来，他每天像打朝鲜战争，被飞机密集轰炸，头都快要爆开了。这次疗休养是一个契机，他一直想找个清净的机会，放空自己，调整一下情绪，沉淀一下思想，认真谋划未来的道路怎么走。
此次局里的疗休养，安排在连云港海边的滨海大酒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没有什么活动，半天走一个景点，半天在宾馆休息。大把大把自由的时间多得象湿毛巾里的水，轻轻就可以拧出来。
陆自明很喜欢这样宽松的旅行，放空自我、无所事事，发发呆、无所谓。生活需要打拼奋斗，也需要安静辰光，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奋斗求索，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考虑是否有意义，每段时光自有它的意义。就像睡觉、吃饭、撒尿、性交、发呆，和读书、思考、工作、谋划、追求一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带了一本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叙事风格与余华相近，文字简单接地气，略带黑色幽默，轻松易读。但不如余华切题快，翻了几十页还看不出主线主旨。也许本没有什么主旨，生活本身就是主旨。平静地叙述生活，就是好文字。同时在读冯唐的网络《不二》，是一部略带情色的网络，背景放在唐代，佛教、诗文、和尚、文人、阳具、妓女交织一起，故弄玄虚、不知所云。实在是作者才华横溢、文字水平高超，这样随便写写、肆无忌惮的文章也令人读的下去。他的文字仿佛脱离了生活，却又在生活之上。亦可谓才子矣。
旅行的根本目的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思想、去观察、去回忆、去体验、去发呆，放空自己，反省自己，发现自己。连云港虽然说不上可爱，却偏僻安静，容易遇见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我。
陆自明住在酒店里，每日慵懒地坐在堤岸上望着大海，云淡水阔、满目葱茏，海风轻拂，心旷神怡，就这么任思绪飘荡。这几天他反复思考这个体制，思考未来的选择。多年来，惯看体制内的风刀雪剑，各色人等；惯听体制内的口蜜腹剑，吆五喝六；惯说体制内的似是而非，党八股文；惯尝体制内的献媚谄笑，委以虚蛇。感觉这个体制就像一锅温水，煮得人骨头酥软，没有信心，丧失斗志，经不起风雨。体制外并非悬崖，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有另一番风景。一成不变的景色再美丽，也不能给生命以震撼；换一个角度看不同的风景，即使再零落也是新的生命体验。抖抖身上的尘土，振奋自己的精神，还是不能丧失再次投入风雨的勇气和激情！即使失败，也不能失掉男人的尊严。
四天三晚的疗休养，陆自明从思想深处梳理清楚了未来的方向。找到了方向，心就不会迷茫。但这不是一件小事，他还需要再听听重要的人的意见，还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他笃定内心，重新投入工作中。
十一月八日至十四日，党的十八大胜利召开。这是我国处在社会主义建设关键时期的一次至关重要的会议，是一个举世瞩目的盛会，也是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的大会。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产生，将带给中国一个全新的面貌和风气。全国人民为之振奋，期待新的领导集体有新的作为。
周末，陆自明给刘积仁发了信息，恰巧他在深州家里。陆自明约好时间，登门拜访。刘积仁家他已经很熟悉，这么多年记不清来过几回。刘积仁把他迎进客厅，陆自明照例带了些烟酒、保健品，把东西放在门口。
“说多少回了，来坐坐就好，不要每次都带东西！”刘积仁说道。
“没啥东西，领导，都是些伴手礼，就是一点小心意！”陆自明说道。
刘积仁泡了一杯红茶，放在茶几上，陆自明坐在客位沙发上。刘积仁也顺势坐在主位沙发上，递过来一支香烟，两人点燃。陆自明看着老领导，头发更少了，但梳得一丝不苟，人也比过去瘦了一圈，反倒显得很精神。
陆自明说道：“领导，许久不见，您瘦了！”
“白居易有诗云‘衣宽有剩带，发少不胜梳’啊！哈哈哈！”刘积仁笑着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说道。
“白居易还有这种句子呢！我还是读书少啊，孤陋寡闻。”
“怎么样，小陆，看你精神头蛮好，在法规处干得怎么样？”刘积仁问道。
陆自明摇摇头，说道：“领导，我现在不怎么样。倒不是对法规处的工作畏难，接手也两个来月了，法规处的工作概况也算基本摸清了。原先担心自己不是法律专业科班出身，怕不能胜任岗位要求，现在看起来工作上的顾虑是可以打消了。涉及到司法纠纷，行政诉讼这块么，其实还是请专业律师应对，法规处无非是配合收集资料，做好对接，问题不大。”
“嗯，这我知道。说到底，局法规处还是政府的行政职能处室，不是专业律所，以行政管理工作为主，你工作层面的事情我是不担心的。”刘积仁掸了掸烟灰说道。
“现在信访的压力很大，每天几拨上访户，工作的大部分时间也都用在处理信访工作上了。关键，现在的困难是不能取得领导层的理解，一些小的矛盾、纰漏也被放大，这个压力太大了，我感到有点吃不消。”陆自明看一眼刘积仁，他听得认真，没有插话，继续说道：“您知道，现在大搞建设，城建摊子铺的很大、很快，各种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历史遗留的问题和新产生的矛盾相互交织、层出不穷，大量的信访、听证、复议、行政诉讼，光靠一个法规处难免有不周到的情况。领导层如果理解支持么，还能顶得住，否则，千头万绪的工作，要抓点小辫子，那这活没法干了！”
刘积仁十分清楚这里面的困难，当前处在大发展时期，城市化率快速提升，各种社会矛盾激化，这不是深州市的个例，而是全社会普遍的共性问题。新闻页面上每天都有各地组织强拆，导致老百姓和政府部门对立对抗的新闻。有的矛盾激烈的地方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或流血事件。在这种状况下，许多站在一线直面老百姓矛盾纠纷的干部是很不容易的。一般而言，政府领导对这批干部应该格外关心爱护，把一些荣誉、待遇尽量往他们身上倾斜。否则，上压下逼，只会使这些岗位上的干部寒了心。
刘积仁理解他的处境，吸了一口烟，问道：“嗯，那你自己怎么打算？”
陆自明也深深地吸一口烟，喷出一股烟气。郑重地说道：“领导，我打算辞职下海！”
“辞职？”刘积仁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嗯。”陆自明郑重地点点头。
刘积仁没有吱声，叭吱叭吱抽着烟，少顷，把烟蒂在烟缸里用力摁灭。思索片刻说道：“这当然也是一条路，不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公务员队伍一旦离开，以你的年龄就没有再回来的可能了！”
“嗯，我知道。”
刘积仁心中有无限惋惜。陆自明是他看着进单位的，可以说，这么多年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他一直说：“做人最要紧的是分寸感，做事最重要的是责任心。”这两条陆自明都能做到。他是个好苗子，做人做事都稳重靠谱，在他身上自己没少花心血。现在这个状况，站在他的角度想，似乎也一筹莫展，没有什么好的出路。自己当然可以跟楼冠中打招呼，但是他知道，这种招呼是苍白无力的。人跟人不对付，不可能靠第三方的一句话就解开心结。况且牵扯的矛盾纠纷表面看是工作，里面还掺和着复杂的深层次利益纠葛。何况自己现在虽然贵为副厅级干部，但是与地方政府以及建设口都远离，对楼冠中来说，构不成什么压力。高手过招就是这样，没有击倒对方的能力，不会轻易拔剑。这也是教员说的：“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陆自明很聪明，他也没有让自己为难，大约他也是能理解个中奥妙吧！
陆自明递上一支香烟，两人点燃，继续吞云吐雾。
“这不是个小事情，我劝你要审慎决策，你自己还是要三思而行。当然，如果想定了，也没什么，下海走市场的道路也没有那么可怕。应该说，现在正是大建设大发展的黄金时期，行业和市场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而且，你有没有感觉到，十八大是一个重大转折，从严治党将会像拧螺丝钉一样越拧越紧。十八大才刚闭幕，中央的八项规定就颁布施行，每一项规定都像一把利刃切中要害！三公经费首当其冲，过去我在局里严查三公经费的事，反对的声音不少，说怪话的人更多。这次怎么样？上面发文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听说省直部门里已经有干部因违反八项规定被处理了。你看着吧，上面这次是动真格的，接下去会有一大批各级官员落马，受到处理。过去我一直讲，莫把家法当儿戏！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个别省级领导那么大的干部，毫无征兆，说落马就落马了！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还只是个开始。我的判断，今后对官员的贪腐和作风将会越查越紧！”
陆自明听后频频点头。前段时间，局里专题传达学习了中央八项规定：一是廉洁自律规定；二是会议规定；三是工作作风规定；四是公务接待规定；五是公车管理规定；六是出国（境）管理规定；七是中央和国家机关住房管理规定；八是廉政建设责任制规定。不同于过去号召式的宽泛要求，此次八项规定对八个方面的要求十分详细，每一条都有具体的操作范式，将守规矩和违规的界线划得明明白白。陆自明在学习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经刘积仁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刀刀切在要害处。当年刘积仁严查三公经费，多少风言风语，多少人背地里指桑骂槐，现在全党已经把这个事情列为党的头等大事来抓，他不能不佩服刘积仁的先见之明。
“我们党一贯强调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说到底，政府的一切权力都是公权力。公权不可私用，这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一个基本共识，更是我们执政党的宗旨决定的。你看着吧，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刘积仁笃定地说道。
陆自明深信不疑，这也是他自己的预感。今天听了刘积仁的一席话，更加笃定了自己预判。除了刘积仁一贯思维宏观，见地深刻外，更因他现在身居高位，接收到的信息和看到的情况都远比自己来得丰富和深刻。他的判断不会错，这个社会正在酝酿一场大的变革，要把那些肮脏的、阴暗的、陈腐的、不公不义的垃圾来一次大扫除！他对党、对国家充满信心。他在心里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