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八章
南方建设集团食堂包厢里，众人正喝得欢畅，周聿杰接完电话跑过来报告，神态慌张，语无伦次。
陆自明说道：“周科长，不要急，你慢慢说！”
周聿杰说道：“徐局，陆局，聚力建设下午的那帮农民工又来局里闹事了，刚才传达室的保安打我电话，说一大帮人情绪激动，要求见建管局领导，否则就要在局里跳楼！”
陆自明心里骂道：陈晓明这个王八蛋！口中却平静地说道：“徐局，这个事我现在马上过去处理一下，你们接着喝！应该没事的！”
徐晟光听听事态严重，也不留他，说道：“小周、小朱、小王，你们陪陆局长一起过去！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好的！”
陆自明立刻拨打了陈晓明的电话，但是手机已经关机。“这个狗娘养的！”他在心里骂道。
建设局大院内，一百多号农民工在夜晚的冷风里等待，密密麻麻都是人，有四五个农民工兄弟站在建设局大楼楼顶的女儿墙边，做出要跳楼的架势。等陆自明等人到来的时候，农民工兄弟们的情绪已近失控。看到陆自明，几个人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酱味蛋”恶狠狠地说道：“你们非要等到搞出人命才来解决是不是？！”
陆自明抬头望见楼顶上站着几个身影，心里有点惊慌，喝道：“你们这是搞什么，赶快叫上面的人下来！”
“不解决问题，他们是不会下来的！”“这几个都是家里困难的，拿不到钱只能去死了！”“拿不到钱，我们也要上去跳下来！”农民工群情激愤地吼道。
“陆局长，你下午亲口答应要给我们解决，我们也相信你。可是带到聚力公司之后，就变卦了，你是不是和他们串通一道来骗我们的？”“酱味蛋”大声吼道。
旁边几个农民工凶神恶煞般站立着，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一副随时要动手的架势。
周聿杰看看情势不对，打算拨打110报警，被陆自明制止了。
他小声说道：“聿杰，你去把会议室门开一下，打好空调！老朱，你上去跟楼上的几个人说，就说下来拿钱了！”周聿杰和朱立明分头行动。陆自明稳一稳心神，大声说道：“大伙听我说！请大家相信我，政府不可能跟企业串通一气，这个事情今天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决！”
“大伙先进会议室里，外面风大，不要着凉了！有事情到里面说！”王选中招呼道。
“不行！就在这里解决，如果今天不解决，我们大家就从你们办公楼顶跳下来！”“酱味蛋”赌气道。
“对！对！不解决就跳楼！”众人纷纷附和。
“大家不要冲动，解决问题总要给我们时间吧！还是先进会议室，晚上不解决我不会走，陪大家一起！什么时候解决咱们什么时候散！”陆自明大声喊道。
听到他这么讲，农民工队伍陆续走进一楼会议室。毕竟冬天室外的温度很低，大家折腾了一天，早已筋疲力尽。
到会议室，陆自明和周聿杰、王选中去打了几壶开水，招呼农民工自己泡茶。过了一会，朱立明把楼上五位民工兄弟带进了会议室，向他点一点头，给了一个OK的眼神，陆自明心里稍安。
“大家先喝杯热茶！坐下来说！”陆自明问道：“下午聚力建设到底怎么个解决方案？”
“酱味蛋”气呼呼地说道：“在这里答应的好好的，说回去公司付钱！结果我们到了公司，先是把我们晾在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不跟我们见面谈。等快到晚饭的时候，大家陆续去吃盒饭，结果他们那个女的关总，进来说跟我们谈判。提出两个方案：一个是公司先垫付一折的钱，给点路费让我们回家，等明年上来找到承包老板，再全部付清；另一个方案，要是现在一次性解决，就打五折付钱，还要让我们写个承诺书，说工资全部结清，不能再去上访。你听听，陆局长，这说的话还有点人味吗？弟兄们外出务工，辛苦了一年，他们连这点工资拖到年边了不肯付，还要什么打对折结清？这不是明抢吗，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大家都不同意，后来在公司里大吵一通。大伙商量还得到建设局来，跟他们根本谈不拢！”
陆自明听了十分震惊，这个陈晓明的确是吃人不吐骨头！平日里以市政协委员、市青联委员、市杰出青年企业家等身份，在电视、报纸等各种媒体上，频频出镜，还假惺惺地搞慈善捐款、扶贫帮困，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慈善家的伪善面目，捞取社会地位和名誉。实则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本质就是一个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毫无法纪的人渣！比起过去书里写的黄世仁、周扒皮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过去读马克思的一些文章著作、《资本论导读》等书籍，总觉得马克思是不是把十九世纪欧洲资本家的歹毒面目描述得过于夸张了？至少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这种原型。今天才知道，资本和资本家歹毒的心肠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这样万恶的资本家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是共产党政府，而是资本集团代理人政府，缺乏法律上的强制管束，马克思笔下那样人间地狱般的图景是必然发生也必然存在的。他似乎更深刻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也第一次自觉感悟到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必然失败的命运，自主的觉悟才会转变成坚定的信念。
陆自明再次拨打陈晓明的电话，仍旧关机。陆自明把手机摔在桌上，爆了句粗口。少顷，他发狠道：“不管他了！”
陆自明把局里几位同志叫到室外，很快商量出一个方案：周聿杰立即联系市劳动监察执法支队的同志，配合局里一起立案调查；王选中立即联系深州银行的同志，准备动用聚力建设集团缴纳的农民工工资保证金。陆自明和朱立明按照班组人头，清算个人所欠工资的具体金额。几人分头行动。半个小时后，劳动监察执法支队支队来了两名工作人员，配合陆自明和朱立明，清理欠薪情况。又把几个班组长单独叫到一旁，做了立案调查笔录，固定证据。一个小时后，深州银行的工作人员也来到现场，统一登记了各个农民工的个人银行账号，依据建管局和劳动局共同确认的欠薪金额做成统计表，承诺明天上午直接从聚力建设集团的农民工工资保证金账户上划转付钱。
整个工作流程走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农民工兄弟们千恩万谢，满意离去。陆自明也搞到心交力瘁，疲惫不堪。送走农民工后，用手机发了一个信息给徐晟光：“徐局，聚力欠薪事情已处理完毕。先用农民工工资保证金应急支付，劳动部门也已共同立案调查，年后上来再处理企业！”
很快，徐晟光就回过来一条信息：“好的。辛苦了！”
陆自明度以打仗般的状态迎来了二0一一年的春节。这是他第二年一个人留在深州过春节。除夕夜，他倍感疲惫，一个人简单吃点，早早躺在床上看春晚。整个节目枯燥乏味，如同嚼蜡。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代表底层农民工形象的旭日阳刚组合登上春晚，献唱汪峰的作品《春天里》。也许是刚刚经历了农民工的讨薪大潮，看到了太多漂泊在外、无依无靠，可怜巴巴、诉求无门的劳动者，那一张张朴实、沧桑、焦虑、无奈的面孔，为之动容。从某种意义上说，陆自明跟他们有很强的共情，自己何尝不是常年漂泊的游子呢？听到旭日阳刚的歌声，陆自明不禁热泪盈眶。
今年的迎新短信仍然像飞机投弹一般密集，陆自明照旧逐条认真回复。让他最惊喜的是丰乐村黄连富书记发的一条彩信，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新落成的丰乐村手工联社生产基地的远景图；一张是他上次题写的匾额“丰乐村手工联社生产基地”几个大字，制作成木质匾额，悬挂在生产基地上方，每个字都镶了金粉，熠熠生辉。陆自明把图片放大，仔细欣赏自己的作品，柳体楷书，字体遒劲颇为有气势，越看越觉得顺眼，一股自豪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然后很认真地回复了一句：“黄书记，新年好！在新的一年里，祝丰乐村面貌日新月异，村民生活蒸蒸日上！”
但是今年海量的信息里少了姜文珊和吕晓卉两人的信息。去年那样海誓山盟、深情款款的言语，今年都没了踪影。与姜文珊还没有恢复到过去，年前太忙，无暇应付。吕晓卉呢，很长时间不联系了。自从到了建管岗位，与乡镇的工作的交集几乎断掉，她也就从自己的生活中渐渐淡出。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继续维持这段关系的基础都不复存在。她的目的达到了，而他又调岗了，对以后的工作事业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就很小了。哎！人呐，都是现实动物！对自己来说，也许她们都是生命的过客。最终，我们自己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罢了！
想到不惑之年日近，仍如无根之萍，至今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而故乡远隔千里，知交故旧零落天涯，生命中那些匆匆过客，来了又走。世事纷纭，缘起缘灭，多少事、多少人阴差阳错，全部耽误。在这个辛卯年的除夕夜，陆自明百感横生，悲欣交集，怅然若失，感触良多。
起身走到书桌前，涂涂抹抹，填词一阕，调寄清平乐。词曰：
枯藤老树，意兴阑珊处。世事茫茫原是误，禁得几番春暮。
故乡远隔重山，相思入梦犹寒。不惑年华将近，奈何月缺花残。
顿笔，少顷，又写上一段序文：除夕之夜，客居深城。形单影只，枯坐无味，百无聊赖。忽念及少年时诸事皆造化弄人，人生因缘际遇无非一个“误”字。始觉不惑之龄已在咫尺，今乡关远隔，知交零落，各自天涯，难免逝川之叹。半世辰光，一事无成，亦属自误也。遂填词一阕，调寄清平乐，命曰辛卯除夕。
年后上班，陆自明考虑如何处理聚力建设的事。另外，近来他在思考，这几年连续出现农民工的讨薪热潮，说明我们的制度设计还是有缺陷。农民工工资保证金制度虽然已经建立了近十年，但是那一点点保证金显然对企业的约束力还是太薄弱，才会造成大面积的拖欠农民工工资情形。除了就事论事，处罚相关不法企业，更重要的是要完善修订我们的政策和管理制度体系，从源头上遏制和根治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件发生。
上午，建管局召开中层以上干部工作会议，商量去年底遗留的一些工作问题以及今年的工作思路。其中一个议题是讨论对欠薪企业的处罚措施。其他的一些企业大都是外地建筑企业以及本土的一些小企业，只有聚力建设集团是本地有影响力的大企业，老板又是陈晓明--市政协委员，讨论的焦点是如何处理聚力建设。
周聿杰率先发言，历数聚力建设的恶劣态度和情形，建议顶格处罚聚力。
陆自明知道，自打上次聚力给局里送红包被退还的事情，周聿杰很不爽。打人不打脸，连送个红包都分三六九等，把他放在最低的位置，摆上桌面就很羞辱人了。
质安科朱立明和科技科樊新宇都附和同意周聿杰的意见。看来是惹了众怒。
徐晟光问道：“小王，你的意见呢？你市场科跟企业打交道最多，你说说看！”
王选中有点为难，他是市场科科长，各个建筑企业都抱他的大腿，与企业的关系也相对最深。“咳咳。”他清清嗓子说道：“我没什么意见。聚力去年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情，情形的确恶劣，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我赞成对他们进行处罚！但是顶格处理么，一旦列入企业失信黑名单，就要影响企业一年的公开招投标，这个影响是不是太大了点？毕竟全市的建筑业产值还要靠这几家大企业去完成，否则年底全省考核评比，怕影响深州的建筑业增长排名啊！”
徐晟光又说道：“自明、志杰你们两位也谈谈意见。”
翟志杰先说道：“嗯，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对这种情况局里肯定要拿出一个态度，旗帜鲜明地把这股歪风邪气打下去，否则以后不好管理。但是，怎么处罚，如何把握好一个度的问题，这个还要慎重斟酌。毕竟现在本土建筑施工企业日子也不好过，大批外地企业来深州投标，挤压了本地市场份额。”
陆自明心里骂道：这只老狐狸！正反两面话都被他说去，看上去四平八稳，其实废话连篇，模棱两可。捣糨糊！他么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站着说话不腰疼。思索片刻，说道：“徐局，我的意见是顶格处理！有两条原因：一个是去年年底讨薪事件里，这是规模最大、性质最恶劣的一起。聚力建设集团长期以包代管，一包了之，企业对建筑项目完全失管失控，放任自流。这次是体现在拖欠农民工工资上，长此以往，在建筑质量安全上要是再出事，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对这种情况，作为主管部门不能视而不见，放任不管。趁这个机会狠狠敲打一下企业，从长远来看，对企业的健康发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是老话讲的：‘使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第二个原因么，去年这个事情搞得满城皆知，行业反响很糟糕。这样的反面典型怎么处理，是市场上的一个风向，其他企业眼睛都盯着呢！不严格处理，后续的管理上更加麻烦。如果其它企业也效法起来，那行业还怎么管理？因此，我建议还是要顶格处理。另外，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几年的讨薪风潮愈演愈烈，个别现象要找矛盾的特殊性，但是反复出现的情况，我们就要找规律性。看起来我们制度的笼子还是织的不够密，造成拖欠工资反复出现、屡禁不止。接下来，我们应该在完善政策制度的层面再下功夫！我想在下步准备上报出台的，市政府扶持建筑业健康发展的意见中，要加入治理拖欠农民工工资方面的内容。”
陆自明讲完，下面几位科长频频颔首，向他投来敬佩的目光。
最后徐晟光讲道：“既然这个事情大家的意见总体接近，我看还是不能犹豫，有必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小周，你会后整理一个会议纪要，明确一下对各个企业的处罚措施，该办就毫不手软地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