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早晨七点，陆自明被闹铃惊醒，昨晚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几点才入睡。没有休息好，精神疲惫。他爬起身去冲了一个热水澡，顿感满血复活，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一早，黄立诚陪同赵毅出去开会了，处里只有钱正熙、张庭光和李向东。陆自明抓紧起草机构动员的讲话稿，钱正熙听到他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随口问道：“陆处，您在写什么稿子吗？”
“哦，钱处，我们局里马上要机构改革了，要给领导准备一篇动员讲话稿。”陆自明如实答道。
“哦，地方建设行政主管部门机构改革还真是频繁。你们局现在叫什么？”
“现在叫深州市城乡建设局，马上要更名为深州市规划与建设局了。”这是张如生发给他的资料里已经明确了的。
“嗯，下面的名称五花八门的。不像发改委、财政部、民政部等其他部门，从上至下都是一个名称，一杆子到底。”钱正熙感叹道。
“是啊，建设系统的职能职责太过复杂，我们江南省有些地方已经派生出来好几个一级局，有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公积金管理中心，有的地方还有单列的建筑业管理局、园林绿化管理局等等。不过对上的归口部门还是建设厅、建设部。”
“哎，行政管理体制是一件大事。但是现在有的地方政府太随意了！我这里有本书，是英国肯尼斯米诺格教授的《政治的历史与边界》，讲述了从古至今的政治发展历程，揭示了政治体制的演进与权力运行过程。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借你读一下。”
“好的呀！我正愁晚上辰光不好打发呢！”陆自明欣喜地说道。
他知道钱正熙是正宗的大才子。其父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博览群书，令人佩服。无论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戏文曲艺，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包罗万象，无所不读、无不知晓。而且还博闻强记，随便一个话题都能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记忆之精准令人瞠目结舌。陆自明内心一直想跟他靠拢，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永远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他知道文化人清高，自己未必能入人家法眼，也就没有刻意靠近巴结。现在他主动递过来橄榄枝，怎能不喜出望外？
钱钟书先生讲过一段大意如此的话：“谈恋爱最好从借书开始，因为一借一还就是两次。”其实交朋友从借书开始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陆处，你最近读点什么书？”钱正熙问道。
“哦，没读什么新书。刚重温了两本旧书，一本是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本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嗯，钱穆的这本书挺不错，我大一的时候借阅过，当时印象不深。要么你借我也重温一下呗？温故而知新么。”
“好呀！那我下午给你带来。这本小书，我读了三遍，还是很不错的。”两人话匣子打开，聊得十分投机。
下午上班，陆自明叫黄立诚一起下楼抽烟。
黄立诚眼神暧昧地笑道：“怎么样，陆哥，昨天晚上的场子如何？”
“真是销金窟啊！昨晚那个场子得万把块钱吧？”陆自明叹道。
“万把块肯定是不止的！你不知道北京的高消费，不过这不算啥。下次有机会带你再开开眼！”黄立诚挤眉弄眼地说道。
陆自明笑笑，想提信封的事。但是黄立诚压根没提这一茬，左思右想，还是开不了口。
“昨天丁主任他们为啥来部里啊？”陆自明问道。
“还能为啥？为小城镇建设专项资金呗！”黄立诚说道：“地方政府都盯着这块肥肉，但是肉少狼多，哪里够分啊！”
“也是，下面多少张嘴，不可能都喂得饱。”
“陆哥，你们深州也想争取这块资金吧？”黄立诚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是陆自明埋藏在心底的一件大事。他的想法是先搞关系，待关系熟稔到一定程度，再提要求。否则会被人认为你是抱着目的接近，味道就很不一样。今天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也不能再回避。
“是啊！我们局里也想争取，局里的老大跟我交代过了，尽量争取一些政策支持。但是，司里车水马龙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盯着这件事，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啊！”陆自明感叹道。
“嗨！咱们兄弟你就不用拘着了！我知道你来挂职肯定有任务在身。不瞒你说，这块工作呢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首先是你们深州小城镇建设改造计划要先列入部里的试点名单，这块工作是咱们司里定的，具体就在咱们处。列入名单之后，拨付专项资金么，还需要咱们司和计财司一道安排资金计划，这里面排多排少也有许多讲究！但其实，核心还是在咱们司。反正计财那边每年国家专项资金的总盘子就这么些，如何分，还是以咱们司的意见为主的！”黄立诚得意地说道。
“兄弟，那这个事，你看该怎么办？”陆自明激动地说道。
“陆哥，你别急！现在今年开展试点的通知还在我手里，等文件下发了，让你们局里抓紧报上来。到时我跟赵处、朱司长讲一下，基本也就妥了。下步资金的安排么，最好让你们局里的领导赶上来一趟，跟司领导碰个面。人么，还是要混个脸熟，你说是不？”
陆自明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道：“兄弟，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咱们兄弟客气啥！”黄立诚装作满不在乎地说道，心里却十分受用。
北京的冬天来的很突然。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看似很远，转瞬疾驰而至，来不及应对，来不及闪躲，如此迅速而猛烈地撞个满怀。十一月初的某天，前两天还天气晴好，秋高气爽，穿一件羊毛背心感觉很舒适。突然一阵寒流，下过一场雨，紧接着第二天就是一场降雪。气温骤降，冬天已然来临了。
江南的冬天，像个水乡的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一会冷一会热，总要几个回合后才姗姗来迟。而北京的冬季就像北方人的性格，爽朗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陆自明从未在中国北方的版图上度过冬天，很憧憬真正意义上北方的冬天，也很好奇零下十几度的气温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体验。在那样寒冷的天气里，呼吸着严寒的空气，心灵也会变得分外纯净吧？
今天陆自明醒来已经九点半了，北京冬天的周日早上，外面出奇地安静，只有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叫个不停。他慵懒地躺在房间的床上发呆。从钱正熙那里先后借阅了十几本书，有《外交十记》、《易中天品三国》、《乱--日本战国史》、《非洲的殇子--迦太基共和国兴亡记》、《帝国的终结》、《衣食大义》、《老饕漫笔》、《正说清朝十二臣》等等，目前正在读一本他发的电子书《不被理解的毛泽东》，昨晚一直读到凌晨两点。早上醒来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发呆。昨天去了一趟圆明园遗址公园，这是比较小众的景点，严格地讲，甚至不算一个景区。初冬的圆明园，游人稀少，湖面结着薄冰，到处散落着精美绝伦的建筑部件，颓垣剩壁，虽复建了几座亭台、小桥，仍是一派萧条景象。当年的奢华堂皇与今日的破败零落形成强烈反差，这是近代中华民族一道巨大的伤口，令人感触横生。
他起身，坐在桌前，在日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感想：“今日之圆明园，朔风猎猎，地冻天寒。惟见枯柳依依，冰封湖面；间或鸟鸣啾啾，益增凄清。独行其间，仿佛踩踏在一个民族巨大的伤口上，创痛犹新！遍地残垣，满目苍痍，我听见委身于泥土的精致的断壁在呻吟，它说丛林法则虽然残酷，却是这个世界的真相；真相虽然痛苦，但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当妇女和儿童惨遭杀戮的时候，不要奢谈什么狗屁的民主和人权，这一切皆拜西方文明所赐！只有经历了生死存亡危机的民族才能真正理解苦难的涵义！微斯人，吾谁与归？”
明天有个很重要的任务：刘积仁要来北京。黄立诚的试点文件下发后，陆自明专门跟刘积仁做了电话汇报。村镇处王春喜立即整理资料上报。刘积仁今天专程带人前来对接下步的列入试点、资金拨付工作。陆自明早已提前安排好附近的日航大酒店住宿，晚餐安排在上次航天桥附近的淮扬菜馆。专门提前预定了淮扬名菜长江刀鱼。一人一条，价钱是五百元每位，令人咋舌。但是明天晚餐极为重要，事关深州村镇事业的发展和个人前途，陆自明一定要安排好。
周一，下午两点，陆自明接到局办沈铮方主任的电话，刘局长马上到部门口了。他赶紧下楼到门口迎接，一会儿，远远望见刘积仁带着沈铮方、王春喜一行三人走过来。因为早已跟武警和门卫打好招呼，提前登记过，四人径直上五楼村镇司。先到刘司长办公室拜访。刘积仁汇报了一通深州市村镇建设的有关情况，老太太很客气，说了一堆表扬以及感谢的话，特别提到陆自明的表现十分优秀，全司上下十分满意。刘积仁感到面子有光，心情很好。随后又到朱豫东副司长和陈副司长两人办公室，最后又跟赵毅处长聊了一会儿。由于陆自明提前安排妥当，一圈下来十分顺当。
四点钟，陆自明陪同刘积仁等先回酒店办理入住手续。一辆京牌的丰田面包车停在部门口马路上，几人上了车。陆自明纳闷怎么会有京牌车辆来接，王春喜告诉他这是深州市驻京办的车辆。刘局长跟驻京办主任是好朋友，专门派了一辆车接送他的。
“幸亏刘局人脉广！不派个车真不方便啊，带着一大堆礼品，又不能直接拎进部里，只好放在车上。”沈铮方说道。
行驶到日航酒店，沈铮方和王春喜两人各拎着两大袋行李。办理入住，稍事休息。四人又驱车来到淮扬菜馆的一号豪华包厢内，整个包厢采用淮扬装饰风格，墙壁上挂着一些照片，比如开国第一宴的老照片。陆自明再看了一遍菜单，没什么问题。这边朱豫东副司长以及处里的全体参加晚宴。朱豫东很给面子，得知陆自明的领导带班过来，爽快地答应参加饭局。
五点五十，客人到齐，简单介绍后入席。朱豫东和刘积仁相互谦让，最后推朱豫东坐了首位，刘积仁和赵毅分坐左右。酒过三巡，刘积仁提议共同敬一下村镇司的各位领导。之后朱豫东立即提议回敬深州市建设局各位领导。朱豫东喝完放下酒杯，说道：“刘局长，感谢你把小陆这样优秀的年轻干部派过来挂职，对我们司里的工作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又扭头说道：“赵处，今后司里的挂职干部就要像小陆这样的，三十多岁，科级干部以下，有成熟的机关经验，文笔快，公文写作的套路熟练。”
陆自明明白这句话的所指。司里的村镇规划处和农村垃圾污水治理处，有两位其他省份来挂职的干部，都是副县处级，在当地担任建设局的副职领导，四十几岁，都已经是老官油子。除了一些协调性的事务工作，不愿意动手写稿子，苦活累活推得快，到中央部委纯粹来挂个名、混日子、镀镀金。
刘积仁说道：“小陆，来我跟你一起敬一下朱司长！领导这么看的起你，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的光荣！”
陆自明连忙端了一个扎杯，起身过去敬朱豫东。
朱司长一饮而尽，跟刘积仁悄声说道：“刘局长，您放心。这次你们局里的小城镇改造建设已经列入部里的试点名单了。接下去，资金的安排我有数的，多少我不敢打包票，但是一定尽量为你们争取！”
刘积仁跟沈铮方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立即起身走到朱豫东身边，悄然递上一个信封，小声道：“领导，这是我们刘局长的一点心意！”
朱豫东略一踌躇，伸手接过，笑道：“刘局长，资金的事情不是我们一个司决定的，还要和计财司商量，到时结果达不到预期，您别介意啊！”
刘积仁动容道：“朱司长，做人做事我取一份心，至于结果如何不重要。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很感动了！”
看见朱豫东这个态度，其他人也都顺理成章领了信封。
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位菜，用一只特制的洁白色椭圆形盘子盛着，细细长长的一条清蒸长江刀鱼。先放了一份在主位面前。
“呵！是江刀啊！刘局长太隆重了！”朱豫东客气道。
“哪里，江鲜在北京很稀奇，在我们那里也不算啥！下次有机会朱司长一定带班来深州调研一下，我们那里的各种河鲜、湖鲜、江鲜、海鲜是很丰富的！”
“一定！一定！”
陆自明从未吃过江刀，服务员放下盘子，用手捏住刀鱼的尾巴，轻轻一抖，整条刀鱼的鱼骨连同鱼头自动脱落，剩下的鱼肉仍完整地保留在盘子里。服务员说道：“您先用，等会鱼骨炸一下再给您！”
刀鱼为江鲜之首，鱼肉紧致细嫩，鲜美无比。因为食材好，处理很简单，直接清蒸，放一点点盐、姜丝、葱为佐料。一会儿，一整根鱼骨炸的焦香酥脆，给每人碟子里夹上一条。陆自明吃完鱼肉，又把鱼骨吃了，确实风味绝佳。
晚宴结束，沈铮方给每人还准备了一条羊绒衫、一套丝绸睡衣。尺码是陆自明提前跟他确认过的，宾主尽欢。
晚上，陆自明到刘积仁的房间聊天，商务大床房，外间是一间会客厅，里面是卧室。两人点燃香烟在客厅闲聊。
刘积仁问了一些这边工作生活上的情况。说道：“小陆，你呢继续安心在这边挂职，从今晚的情况看起来，你在这边的工作是出色的，得到司领导的充分肯定，很不容易！局里那边的改革，下个月就要启动了，春节前应该能够全部完成到位。关于你个人的问题，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陆自明当然是想提拔，如果依他个人的选择的话，他想换到业务处室条线工作。自己一个学建筑工程出身的科班生，现在搞政工工作已经好几年了。略一思忖说道：“刘局，我肯定听您的安排！如果可能的话呢能不能把我调整到业务部门岗位，在政治处也待了好几年了，继续搞下去，业务也就荒废了。”
“嗯，好的。我有数了，这个事你不用多想。接下去还是要把争取资金安排的事盯盯紧！按照原来的惯例，一般地市级的下拨资金在五千万左右，你要努力争取突破五千万，圆满完成挂职任务！”刘积仁语重心长地说道。
从刘积仁房间告辞出来，沈铮方把他送到楼下，给他塞了两份信封还有四条羊绒衫和睡衣，交代道：“小陆，这是刘局让我们准备的礼品，多余的你留着，不定还能派用场！”
陆自明回到房间，拆开今晚的信封，每张面额两千的加油卡，竟然有九张！那天电话里，刘积仁专门问赶过来拜访司领导的一般规矩。陆自明只得实话实说，吉辽市建委送了一万油卡。刘积仁当时只是淡淡表示知道了。没想到，他居然更狠，直接送了一万八。陆自明回想起原先当房产集团办公室主任的时候，他曾说过：“送礼就要送到别人心上，送到印象深刻，送到超过人家预期。达不到这个效果，送了等于白送。”他拿着信封，回忆往事，现在才明白这句话里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