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刘积仁抽了一宿的烟。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清晨仍是毫无胃口,一点东西也不想吃,也没有饥饿感。一整晚头脑中翻江倒海,想一千条、一万条,其实还是一团浆糊,而今一切皆系于李明霞一心一念,明霞,你会辜负我吗?他在心里无数次祈祷和默念,仍是惶惶不可终日。
窗外天色渐渐清亮起来,他打电话给驾驶员李师傅,让他来接自己去单位。简单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刘积仁六点半下楼,奥迪车已经准时在楼下等他。李师傅打声招呼,多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刘积仁也没有说话,一上车就在后座闭目养神,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人也不想见。
七点钟还不到,刘积仁已坐在办公室。锁上门,泡上一杯酽酽的绿茶,身子半窝在老板椅,脚架在办公桌上。这个姿势让人感到舒适,突然一股倦意袭上来,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他睁开眼,心惊肉跳。看看手表,已经九点钟了,自己竟然睡了两个钟头!敲门声愈发急促,同时传来办公室主任段巧英的声音:“刘总!刘总!您在里面吗?刘总!”
他心里稍安,应了一声:“来了!”
门打开,段巧英走进来,看到他大声惊叫起来:“刘总,您怎么了?眼睛血红的,都是血丝!生病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哦,不用了,没什么。”刘积仁摆摆手道:“早上到办公室后有点头痛,吃了两粒药在沙发上睡着了。段主任,有什么事吗?”
“哦,市检察院有两位同志找您,在我办公室等着。我问了李师傅,说您一早就来办公室了,敲了几下门你没听见,所以”
听到市检察院的同志找,刘积仁立刻脸色煞白,几乎魂飞魄散,精神恍惚。段巧英后面讲的一大堆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只看见她的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仿佛从很远、很空洞的地方传来,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他在心里说道:“真的来了!末日审判真的来了!一定是李明霞已经招供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腿一软,几乎要坐倒在地上,幸亏用手撑在桌角上。
“刘总,您没事吧?”段巧英关切地上前问道:“您脸色太难看了,肯定是生病了!”
刘积仁摆摆手,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表情显得更狰狞,说道:“不用了,我没事。你让他们过来!”
少顷,宋国利和一位年轻的检察官走进刘积仁办公室。在亮明身份后,并开具了一张《询问通知书》。又让刘积仁出示了身份证件,告知有一桩案件需要他配合调查。刘积仁镇定地填写好《被询问人基本情况表》,随后被带走。
三人走出刘积仁办公室,在走廊上路过王荣坤办公室。宋国利两人走在前面,刘积仁经过时,看见大门敞开,王荣坤正在办公室和人聊天,他的眼神正在朝这边看。突然看见刘积仁瞟过来的冷冷的眼神,神色尴尬,立即避开。刘积仁几乎瞬间认定,此事的幕后主使就是王荣坤,恨不能冲上去暴揍他一顿。但是理性让他克制住冲动,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到了楼道的电梯间。站在电梯间门口等电梯的时候,刘积仁站在五楼的楼梯口向下望,中间的楼梯洞直通一楼。他凝视着一楼一块深红色的大理石地板,大理石地板像一只血红色的眼睛也正凝视着他。一个强烈的念头不禁涌上来: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也许就解脱了吧!正出神地发着呆,“走吧,刘总!”宋国利过来架住他的胳膊,三人一起走进了电梯。
叶苹苹和黄艳最近打得火热,好得宛如亲姐妹。黄艳没有食言,聚力顺利入围深房建筑后,立即从上海买了一只卡地亚镶钻金镯,连同发票一起附送给她。叶苹苹看看发票,金额是七万六千多元。戴在手上,反复欣赏,爱不释手,真是世界级奢侈品啊!建立起了这一条纽带,黄艳隔三差五地请她吃饭、逛街、喝咖啡,不时地送点香水、口红、化妆品之类的小礼物给她,两人感情日益升温。
今天,陆自明正在办公室看资质二级的准备资料。这是他今年的一项中心任务,也是接下去他要全力以赴争取的。资料其他准备基本齐全了,还有一项代表工程业绩还没有完成竣工。他在心里谋划着时间,第三季度上报也就是要在七月份第一周报出,看来是来不及了。代表工程基本要八月份才能竣工,那就意味着,最快也要在十月初,赶第四季度的班车了。这是公司发展的大事,他还是想让刘总帮助约一下冯以宽,最好一起吃个饭,再加深一下感情。但是刘总不在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正好还有几件具体的小事也要跟他汇报,先是给他寻呼机上发了条信息,问他是否方便通电话。没有回音,他想想还是打个手提电话。两个小时内打了五个手提电话,仍是无人接听。陆自明心里十分纳闷:工作时间,刘总一般手提电话很快接的,即使遇上开会,一般也会找个会议空档回电话。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也不回电话,太罕见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陆自明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同时,就一把抓起电话,脱口而出:“刘总!”
“什么刘总呀?是我!”
是叶苹苹打来的,陆自明心里一阵失落,说道:“哦,苹苹,我刚在等刘总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自明,晚上你有空没有,有个朋友想和你一起吃个饭?”
“哪个朋友?”陆自明随口问道。
“哎呀,你别问了,来了不就知道了。反正是我的朋友嘛!”叶苹苹撒娇道。
陆自明心里还在思量着刘总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电话,没心情跟她拌嘴,只好满口答应下来。
“好哒,亲爱的,爱你哟!”
叶苹苹永远是这样爱撒娇、爱耍小性子、爱讲小资情调的,陆自明有时不习惯,但有时又很享受。也想劝她改一改这毛病,但想到能改那还是她叶苹苹吗?陆自明轻叹一声,摇摇头。
刘积仁被带到了市检察院的谈话室。一路上,他魂不守舍,恍若梦游。脑海中放电影似的回想着过去,似乎把自己一生经历都过了一遍,少年时家境贫寒,奋发苦读,凭着优异的成绩在同龄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一骑绝尘。毕业时,放弃了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回到家乡。从市建委规划管理处的一名小办事员干起,做人做事,皆悉心体悟。用心成长,得遇贵人,从副处长、常务副处长,到现在房产集团一把手,如果没有这个坎,很快就要提升到县处级的岗位上。而今这一切似乎要戛然而止了。思之令人痛心。李明霞啊李明霞,你太狠心了,怎么能如此出卖我?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他想起书中读到过的一句话:只有一点是男人和女人都认同的,那就是他们都不相信女人!红颜祸水,千古至理。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栽在女人身上!
谈话室不大,分内外两间,内间是个全封闭的空间,陈设简单:放着一张办公桌,两把办公椅。办公桌对面放着一张椅子。墙上没有窗,全部用灰色调的软包装饰。连办公桌的边角也经过软包处理,走进这个密闭空间给人一种明显的心理压迫感。
宋国利让刘积仁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又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交待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宋国利和一名年轻些的工作人员走进内间,两人在办公桌前坐下。另一名工作人员留在外间。
谈话开始。年轻的工作人员再次跟刘积仁确认了身份,工作单位,职务以及家庭情况、工作履历等一大堆基本信息。刘积仁也在这个过程中集中思想、集中精神,他的心似乎在慢慢收缩,缩成一团。其他的一切杂念和干扰都被挤了出去,心灵变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自己数十年的艰苦打拼,苦心经营,不能就这样轻易毁于一旦。他们肯定要打心理战,上来就是唬、就是诈,绝不能轻易交枪投降!信念正在慢慢汇聚,心神逐渐统一。必须坚守,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因此一旦收拾起信念,心理防线很快就建立起来。于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就像抗战时期,蒋介石提出的“苦撑待变”理论。他现在寄希望于李明霞没有招供或者避重就轻交待,而只要能拖时间,孙主任肯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
基本信息核对完,宋国利开腔了:“刘积仁,今天为什么叫你来,你清楚吧?”声调不高,但透着一股威势。
“不清楚。”刘积仁低声答道。言多必失,此时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字,是他笃定的策略。
“哼,刘积仁!你不要不老实,你跟李明霞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怎么帮助她在房产集团材料采购上中标的?!你自己说!”宋国利声色俱厉地说道,顿一顿,把声调降了下来,说道:“现在让你自己说,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是否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我不熟悉你说的这个人。”刘积仁仍是低声答道。
宋国利的火力完全没有击中,本来想再发一通火,但觉得这个策略对刘积仁不一定管用,看来不是吓唬吓唬他就能招的。又压低声调,说道:“不熟悉?那就还是认识咯?那你说说,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时间、地点,讲讲清楚。”
刘积仁不急着回答,做思索状。半晌,宋国利快要沉不住气,正要再发话,刘积仁说道:“时间么,好像是在1995年?”顿一顿,又道:“不对,大约两三年或者三四年前吧,要么是九四年或者九六年的时候,她那时候在龙象大排档上班么,我去饭店吃饭认识的。”
“然后呢?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积仁缓缓地答道:“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你们房产集团一年在龙象大排档消费那么多钱,你告诉我没有任何关系?刘积仁!你必须认清形势!”宋国利火气又上来了,大声呵斥道:“你不要心存侥幸!进到这里来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没有证据、没有把握,会随便带你进来?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了,这点起码的常识应该有吧!”
刘积仁沉默不语。
“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照顾她的生意的?”
仍旧是默不作声。
宋国利再次强攻,呵斥道:“老实告诉你,李明霞已经坦白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老实交代,坦白从宽!这是组织上给你的最后机会!你要是想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宋国利的火力猛攻,刘积仁刻意关闭了自己的耳朵,眼神盯着自己的鼻尖,以目观心,沉默应对。
宋国利的火力强攻完全失效。旁边的年轻的工作人员补了空档,问道:“你先说说为什么房产集团在龙象大排档每年消费那么多钱!”
刘积仁一字一顿,慢慢答道:“集团的业务招待应酬,都是遵循必要原则。我到任房产集团后,业务开支比原先是减少的,这个财务上是有数据说话的。况且,业务的招待是单位行为,不是我个人行为,也不是我一个人去消费,单位里其他领导、有关部门科室也都有相应的业务开支。具体招待什么人,放在什么酒店,那都是由办公室统一安排。我个人从来没有跟李明霞,或者别的酒店的别的什么人,单独去订过一餐饭。这个情况你们也可以去了解核实。”
“那后来她做建材生意,在你们集团采购项目上中标,你也不知道?!”宋国利问道。
“不知道。我仅仅是认识这么个人,从来没有和她有任何私下来往。”刘积仁语气平和答道。
“你如果是这个态度,那今天你就别想出去了!”宋国利气急败坏地吼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把证据摆在面前,你才肯老实交代是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宋国利心急如焚。今天早上把刘积仁直接带进来,他是冒了风险的。昨晚王荣坤一通电话,说得他跃跃欲试,虽然先斩后奏、直接带人不符合一般惯例,有挨批的风险,但是如果能迅速突破,拿到口供和证据,那么就办成了一桩铁案。到那时,领导不仅不会批,还算大功一件。于公于私都是有利的。因此才会拍板直接带人,带进来后才跟室主任做了报告。估计现在室主任那边已经和市建委党委通过气了,如果这边迟迟不能拿到有效的口供和证据,过了询问时间必须放人。而且如果建委党委找到上面领导,那么怪罪下来,自己办事就太鲁莽了。现在这个状况看来,想从刘积仁身上很快突破没有那么简单。李明霞那个女人又情绪失控,成天以泪洗面,根本无法继续审讯,也难以获取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两边僵持,时间对自己不利啊。他一边焦心,一边暗暗后悔,不该吃了王荣坤的苍蝇屎,搞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